晓苏的《桠杈打兔》(刊于《花城》杂志2013年第5期)以村长的视角讲述了倒霉的毛洞生从青年到老年一连串不凑巧的事。青年时期,他初次征兵却功败垂成,枉改年龄再次征兵却白费心机,年纪老大家境贫困无法娶妻,真实年龄无法证明又百费周折,苦心盼望耗尽财力却大受惊吓,最终改回年龄领取养老金一事也在毛洞生的沉默里被彻底放弃。“桠杈打兔”这句根植于农耕生活的口头禅贯穿了毛洞生的整个人生,但最终连“桠杈打兔”也噤声了,这也标志着一位普通农民是如何从悲伤、愤懑、努力、挣扎彻底走向了沉默。
“桠杈打兔”是贯穿“修改年龄”始末的一句口头禅。修改年龄本是一件可笑又可鄙的事,一个人连自己的真实年龄都无法证实,始终被搁置在一个无法安适的位置,又是多么的可悲。而追究起来,原因并非只是毛洞生、村长或石国柱等这些普通农民的个人行为本身,更是背后那股强大的农村政治力量;“桠杈打兔”反映的正是这股力量下孤弱的农民对几乎一辈子不凑巧、背时、扑空、赶不上好运气的境遇的不理解、伤心、失望、无奈和无济于事的挣扎。
直到同庚姜广才意外死亡,毛洞生才认识到,一辈子在年龄、养老金上绞尽脑汁,即便得到了,恐怕也是自己所不能承受或享用的,纠缠了他一辈子的年龄问题才松散而去。毛洞生最终的沉默,也反映了底层农民对改善生计的无奈,以及他们对那股强大力量的默认与畏惧。
小说有着两条逆向行驶的情感线索,一是好心的老村长为毛洞生修改年龄不断排阻而逐步高涨的情绪,一是毛洞生为村长修改年龄不停遇阻而逐渐冷却的情绪。这两种情绪一直处在生存的最低保障这个共同支点上滑行,但这个支点在小说结局中被彻底粉碎,而一个关于身份的新支点却正有待重新确立。这个身份的确立,关系到曾是军人的石国柱、曾是村长的“我”、更像是商人的姜广才、劳作耕种的毛洞生的身份问题,也关系到娶妻却似无妻、有责却无权、有钱却无命、有命却一无所有等各种生存境遇问题,他们只能在别人的不幸和自己的辛酸里靠着“精神胜利法”走向沉默。因之,石国柱对妻子的不忠是沉默的,村长对干部的兽行是沉默的,毛洞生对姜广才的讹诈是沉默的,姜广才看起来什么都有了,却是最先永远沉默的,每个人的沉默之下都藏着对丑陋的默许和对自身不堪境遇的忍耐。
对于底层人物的沉默,作家晓苏只是以村长的视角叙写了普通农村里一个普通农民的故事,却呈现了广阔的底层农民生存图景,揭露了农村几个历史时期的重大剧变给底层农民带来的深深伤痛,以及当下城市化进程中农民身心的重重困苦。毛洞生为落葬姜广才撒五谷而歌,既有一切痛苦终将归于沉默、万物仍要生长、世界依然如故的意味,也象征着农民虔诚而朴素的生命情怀。小说真实展露了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何以面对灰暗的生活、贫乏的物质、游离的身份、退避的心理、迷惘的心灵甚至羸弱的身体、虚空的精神,他们又何以在历史漩流与时代暗流之中成为“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求索与回归,也反映了当下整个时代的一个难题,即我们该如何重新考量物质、土地、身份与文化,如何让灵魂“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如何去关心在历史和时代的暗角里苦苦挣扎却只能沉默的底层人。而作家的责任,则莫过于深入写作对象内部,诚恳而真切地为之发声呼告并求索思考。(作者单位:中山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