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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10月11日 星期五

    乡关何处

    (小说二题)

    作者:刘川北 《光明日报》( 2013年10月11日 14版)

    二斤桃酥

     

        大炮和二炮因为发送老娘闹得不愉快,差点大打出手。老娘在儿子大炮和二炮家吃轮班,一个月一轮。眼看老娘大势已去,瘫在炕头不行了,第二天正好要交接班。大炮一大早过来,瞅着停食五六天的老娘微微地喘着一口气,和二炮商量说,老娘身子骨软瘫瘫的,再经不起这一路折腾了……话没有说完,二炮抢过来说,红唇白牙,这可是老哥你说的,想当初半个月一轮,轮到你家了,你改成了一个月一轮,说风就是风,说雨就是雨,小孩子撒尿也有个准头……

     

        大炮无言以对。二娟守着炕沿,瞧不过,吆喝着说,大舅,找副担架,咱们死活抬下火线。说完二娟揉了揉红眼圈。

     

        二炮对这个外甥女不对眼,好像是二炮大姐有意派来的监工。二娟只要有时间就会翻着两片脚丫子,从杨家坟一扭扯一扭扯地过来,手里不空着,一包饼干,五六个鸡蛋……好像舅家食不果腹,在死亡线上挣扎,要靠外人的救济。二娟一来,又擦又洗,又洗又涮,一会鸡蛋汤,一会方便面,显着二娟能,显着二娟孝顺。整个芦草湾都说二娟是孝顺的女儿家,在人们啧啧赞叹声中,二娟始终保持沉默,这沉默里又分明藏着丰富的内容。二娟不就是用行动来警醒来嘲讽,老杨家对老人照顾不周到,对老人不孝道吗?

     

        二炮气呼呼地乜了二娟一眼,说,论长幼,没你说话的份儿,论族门,你不姓杨,东扯西扯也轮不到你满嘴白牙的颐指气使……二娟也不含糊,我是姥姥家的人,我不说话,姥姥死不瞑目。二娟抱着骨瘦如柴的老人,坐在农用三轮车上,从村东到村西,二娟淌着泪,成了泪人。老人被抬下了车,搬到大炮家的土炕上,被窝没来得及暖热,两个时辰不到,断了气。

     

        芦草湾旧俗,老了人,发丧时把老人生前用过的物件烧掉一二件,一表示孝顺,二则意味着到了阴界,还照着阳界讨生活。二炮的媳妇用三轮车把老人用过的物品一应俱全摆到大炮家门口。大炮家开起了杂货店,旧衣服不论棉单,碗筷碟盘漱口盂,裹腿假牙洗手巾……围观的人看戏一样进入了高潮。守在棺椁边的二娟,突然间扯了长声,变了腔调,似哭似唱,声同裂帛:“我那苦命的二舅舅耶,你怎么走的这么早耶……”众人都听见了,真真切切。有人调笑,说哭错了哭错了,你二舅好着呢。二娟说,我哭的是那该亡赖活着的枉叫了人的牲畜,天不错,地不错……二炮急了,抡起棍子照直朝二娟打来,众人眼快,截了下来。众人好说歹说,老人入土为安,滋是生非使不得。二炮跪在灵前,也哭开来,驴嗓子,不知道哭的是啥道道。

     

        老人逝去几天后,二娟收到了二斤桃酥。桃酥是赶集下店卖杂货的李二拿来的,说林家营贵芝娘捎过话,打听老姐姐病了,聊表问候。也许是为了图省事,二斤桃酥捎到二娟手里。二娟想想就放下了。老姐姐就是二娟的姥姥,那个贵芝娘其实是姥姥的叔伯妹子,尚在五服之内,多年不来往了。老早前二娟去过那位姑姥姥家,沿着一路的荞花雪,走到尽头。现在走亲戚二斤桃酥绝对拿不出手,绝对让人家笑话,二斤桃酥是八十年代的时尚。

     

        二娟感觉到了二斤桃酥的分量。二娟备了奶,备了烤鸡,备了水果,骑着自行车,去三十里开外的林家营对姑姥姥表示谢意。大门闭着,问人,说,进城打工去了,再问,说二娟的姑姥姥去世一个月了。掐指一算,姐妹两个去世,一前一后,不出半个月。

     

        二娟跌跌撞撞,在村外随意找了个土包,燃了纸钱,供上带来的吃喝。二娟念道,享不尽的富贵,花不了的金银,姥姥收钱呀。

     

        落阳正沉,敛尽最后一缕温存。

     

    骡子不悲伤

     

        无论怎么说,老旦都算得上芦草湾的名人。老旦跟人不亲,见了谁都是寡淡似水,老旦跟牲口亲。生产队的时候,老旦就是调教牲口的好手。生产队有一匹棕色的马驹,贪食任性,曾经在一个驾车的熟手的额头上啃过一口,留下一个月牙形的疤。老旦驯服这匹马驹,那样子威风凛凛,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一反素日里萎蔫邋遢的老旦,鞭走如龙舞,鞭响如炸雷,几鞭子下去,马驹低下头去,认错的孩子似的听从管教。芦草湾人说一物降一物,老旦生来就是这些畜生的皇上爷。当然仅靠武力和威严还不够,老旦是实打实喜欢牲口。

     

        后来生产队实行责任制包产到户,老旦抓阄分得一头骡子。老旦美得很,老旦说,铜骡铁驴纸糊的马,骡子高大威猛耐力强,拉犁耙地两头牛也抵不过一头骡子。人们揶揄老旦讲,老旦,你有本事,弄个儿子出来,十头骡子也抵不上半个儿。老旦无儿,只有两个丫头。老旦就脸红羞怯了。转瞬又嘿嘿一笑,一脸子的满不在乎。

     

        有了骡子,麦收时拉麦捆子,轧场,骡子替人受了罪受了苦。秋收玉米,收芝麻,收大豆,起地瓜,往大田里拉粪肥,闲了,就出去拉脚。有一年天冷,骡子病了,老旦把骡子牵到睡人的正屋,让骡子跟人吃跟人睡,两个丫头闻不过骚味,抱着铺盖在邻居家过年。过年,老伴把第一碗饺子敬了神,饺子凉了,端回来,人再吃,老旦把第一碗饺子给了骡子,老旦的饺子有去无回。

     

        老旦身上发烧,不肯歇息,扛着,去城里拉木料。老旦以为找个清净地喝两盅,烧也就退了。回来的路上,老旦抱着鞭子,从车辕头滚到沟里,不省人事。骡子拉着木料跑回芦草湾,顶开老旦家的木门,用蹄子刨地。骡子救了老旦的命。老旦说,牲口也通人性,你把它当人看,它记着你的好。

     

        老旦的骡子误食了老鼠药,死了。老旦把骡子埋在了地头。老旦的脸阴了一个月,常常袖着手,在地头发呆。这时候,村里的牲口已经销声匿迹,播种机,收割机,旋耕机,机器一统天下。老旦对女儿老伴说,他想再买一头骡子。老旦得手了最后一头骡子,一头和老旦一样老掉牙的骡子。谁也拗不过老旦,就当孝顺老人买了一头宠物吧。老旦成天没事,牵着缰绳,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在野地里转。

     

        老旦进了城。他的老伴偏瘫,伺候不了老旦了,老旦也切实地感到自己力不从心,再不似当年,虎虎生威。老伴进了城,由女儿精心照料,老旦孤零零一个人在众人的劝说下也离开了芦草湾。老旦的旧房子塌了,院子也深,夏天雨季一来,成了池塘。老旦把最后一头骡子卖了,临行前,给骡子洗了澡,骡子也懂事似的一脸忧戚,淌下老泪。老旦知道女儿欺骗他,骡子除了进汤锅,不会有人养它。

     

        老旦的女儿和我住一个小区,她对我说,你写写我父亲吧。我找到老旦,说明缘由。老旦核桃皮般的脸抽搐着,摆着手,深埋下头,一句话也不说,喑哑的哭泣被飞沙打磨着断断续续漫开来。

     

        城里多了一个不合拍的老旦。别人打太极,抖空竹,舞剑,跳健身操……老旦一个人推着三轮车,拣塑料瓶子易拉罐,累了,就到护城河边坐坐。老旦的三轮车后车厢外画着骡子的头像,大字不识的老旦把一头骡子画得惟妙惟肖。老旦画的骡子,恬淡宁静,没有一点悲伤之色。这时候,河里的水缓缓流动,把映在河里的云朵也流走了,老人虾着身子,在弥漫的雾气里,成了模糊的剪影。

     

        刘川北 文字见于《中华散文》《散文百家》等报刊。现居河北徐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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