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在怀柔买了一套房子。房子所在的小区生长着一种很奇特的树,苍绿的叶子与纵深的树皮,有几分像是槐树,但又不完全像,有点似是而非的味道。最可怪异的是树枝的颜色,是那种金黄的色泽,仿佛与温度赛跑似的,天气越冷,颜色越深,金灿灿的仿佛要把冬季的蓝天点燃,为北京枯燥的寒冬增添了几分妖娆。后来知道了,它叫金枝槐,是槐树的一种,因树枝的颜色而得名。
在北京最多的是国槐与洋槐,国槐是北京的市树,在大街、胡同与庭院里触目可见。与洋槐不同,国槐是中国的土生树种,洋槐自19世纪末传进中国,至今不过100多年,国槐却承载了太久的历史。按照《周礼·秋官》的记述,早在周代,国槐便被赋予了特殊礼仪。周天子在外朝召见大臣时,九卿位列东西,三公面向国君而立。为了标明位置,避免混乱,在九卿的位置上,东西两侧,各栽种了九株棘树,在三公的位置上栽种了三株槐树,从此三槐作为三公的隐喻,在封建时代成为读书人追求与奋斗的目标。
但是,国槐之于我,所见到的最古老者,只是唐槐而已。上世纪80年代,我去西安办事,闲暇之时,参观那里的历史博物馆,当时还未建设新馆,只有一小部分文物在孔庙里陈列,包括不少珍贵的法帖,当然是铭刻在石头上的。还有一只原本置于霍去病墓前的石兽,如今放在庭院里,尾巴高高地翘起来,卷起来,走出了一种矫健雄武的姿态。它使我想到了汉,想到了匈奴,想到了浩瀚的草原,想到了漫天的蓝色星斗和雨一样褐色的箭簇。参观完走出大门,在孔庙的右侧,我看到了几株古树,树干上钉着蓝色的标牌,有编号,写着“唐槐”二字。原来是唐代的槐树呀!我的心不禁微微有些颤栗,那个朝代的人早已化为埃尘,只有和他们同时代的树还在,怎么想,心情都是复杂的。我不禁用手抚摸树干,感到一种秋季阳光的温煦,不若刚才见到的那些法帖与石兽,投射出冰冷的距离。
再晚一些,我所见过的就是明槐了。这株明槐在景山公园,景山的东麓。“文革”之初,它被当作“四旧”砍伐了,而景山公园也被改叫“红卫兵公园”。在我的印象里,那株槐树似乎微微有些倾仄,崇祯就是在这里自缢而亡的。因为在这里吊死了一位国君,后人在这株树上悬挂了一段铁锁,称之为罪槐。
据说,李自成的部队攻入北京以后,大索数日,从宫里到宫外,最终在这里发现了崇祯,他的对面是王承恩,也自缢在这株树上。王承恩是跟随崇祯的唯一内监,如果没有他的陪伴,崇祯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北京有一句俗语:“叫王承恩了。”那意思是到最后关头了。1930年,故宫博物院延请沈尹默先生书丹勒石,次年将“明思宗殉国处”的石碑立在树下。1944年,在日本人战败后的前一年,这通石碑被拆掉,重新树立了一通石碑,傅增湘撰文,书丹之人换成了陈云诰。1955年,这通石碑被拆掉,换为木质的说明牌,书于木牌之上的文字不再是对崇祯的叹惋,而是改为批判了。社会的价值体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还会有谁再去同情一个亡国之君呢?然而知道这节历史的人仍然心存戚戚。在那一晚,崇祯将小公主砍死,大公主砍掉了一只胳膊,让三个皇子逃出皇宫,有一个皇子逃到他的外公,也就是崇祯的老丈人周奎家,周奎先是不纳,后来向清廷告密,把这个皇子献给了多尔衮。据《烈皇小识》记载,崇祯在砍杀公主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奈何生我家中?”长于皇宫本是幸事,但这也是有条件的,如果是鼎革之际,像小公主那样,就真的是不幸了。
1981年,“文革”结束5年以后,在明思宗殉国处,移植了一株国槐,但是树龄稚少,与那一段历史差距过大。15年以后的1996年,建国门内北顺城街7号门前一株有150多年树龄的古槐被移植过来,替代了1981年的那株槐树。虽然树龄仍然不足,但毕竟是大树、古树了,给游人的感觉不再那么不可信。那两座废弃的石碑也重新树立起来,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徜徉于此,不知别人作如何之思,对我而言,总觉得这国槐承载了太多的人文负荷,不若涉海远来的洋槐那样轻松自然。
有一年,我外出办事,路经府右街——景山公园西南的一条路,正是雨后,洁白的槐花落满了濡湿的黑色路面。没有行人的履痕,也没有汽车的辙印,只有我在碧绿的树冠下面踽踽而行。落满了槐花的路面美丽极了,雪白而略泛淡绿的花朵,把道路熏染出几分香气,华丽而厚重,仿佛珍贵的锦缎。槐树原来是可以这样装扮我们的!但愿在我的梦境里,出现更多的是这样的槐树与这样的花朵——美好而无忧,自在而无虑。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