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空白,但却不断地沸腾。学校已经开学了,心却还在野嬉。
每每想提笔写些小说,却陷入一种恍惚,见到中文字竟有一种痛苦,一种连根拔起的苦,宛如鱼儿在水中被瞬间捞起,在竹篓里挣扎的模样。
写信告诉你我的心情,此刻信却辗转,盖了邮戳,被退了回来,原因是我忘了写Taiwan,邮局看不懂中文,只好退回写有英文字的地址。我寄给别人的信都不曾出乌龙,寄给你的信,却易陷入一种极端,不是极为热切,就是极度恍惚。一如你,地址错了;一如我,还在异国用中文写地址。
下课回来,信箱空空的,失望地攀爬着木梯,颓丧下却见门口一口气躺了两封信,直觉是你写的。原来房东顺手帮我拿了信,塞进了门缝。
看完信,一阵笑。你在信的尾端注明着这两封八、九日发出的信,忘了贴邮票,被退。由此可知你在台北生活的恍惚了。
“焦虑空虚使人失眠,漂浮也使人失眠,在朝阳转炽的时间里,为入眠苦战着。”信里头你提到失眠。
失眠,台北失眠,纽约也失眠。失眠,让我们虽然活过了每一天,但却找不到昨天、大前天……
过往早已死灭的片段,空间上已经丧失的触感,每天在心中不断地想要燃烧、沸腾、翻滚。你在台北的生活是顺着事件而行,吃饭上班看电视读书睡觉。一件事的结束,就是下一件事的开始。
“日子漫长而恍惚,心中意念却分秒飞逝。每个问题都是旧的反复,每一个感觉却仍然新鲜。听你说,你画画可以专注三个半小时,真是羡慕,我这一生恐怕都还没有这种经验。”你说也许是“小人常戚戚吧”。
而我在纽约的生活是顺着情绪走的。情绪好,对自己好一些,感觉纽约很可爱;情绪坏,关在画室的时间会加倍的长,失眠,胡思乱想;情绪不好不坏,就和朋友出去喝杯咖啡,晒晒太阳。
我发现严重失眠,是因为心念纷杂,意念挣扎着要占据躯体,不让躯体休息。你说人的存在大概不是某种单纯的状态,比如孤绝、等待、真诚或虚无之类的,人应该是这些状态的集合体,然后用“怀疑”将它们一网给兜起来。
怀疑,两地相思要如何经得起“怀疑”的焦虑考验?
“你会是我的戈多吗?”信里你问道。
我当然是,读信的当下,我心里头跟着回答,好像你就在我的身旁般。
纽约和台北正好是一日一夜,而我们的生日差十二个小时,正好日夜衔接,你的夜是我的凌晨,彼此成就一个圆。
思念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令人失眠至此。
(摘自《写给你的日记》,钟文音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8月第1版)
钟文音:上世纪九十年代崛起的台湾优秀小说家与散文家。曾获得台北国际书展小说奖、世界华文小说奖等十多项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天两个人》《过去》,长篇小说《女岛纪行》《从今而后》等,被称为“流浪文学传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