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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8月16日 星期五

    赤柱湾畔听海涛

    ——纪念“八·一五”香港抗战胜利日

    (香港)蔡益怀 《 光明日报 》( 2013年08月16日   13 版)
    香港赤柱军人坟场碑石,“圣士提反大屠杀”中遇难的士兵也安葬于此。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我等待着,长夜漫漫/你却卧听海涛闲话”,这是诗人戴望舒当年在香港浅水湾畔凭吊女作家萧红时口占的诗句。又到“八·一五”,此时,我站在这湾畔,仿佛从海涛声中听到了诗人的声音,以及那枪炮声轰隆的回响。

        墓园是寂静的,在蓝天白云之下,青山碧水之上,静静地躺着四千多个为守护我们的家园而牺牲的军人。

        多美的一个海湾呀,蓝天碧水,涛声阵阵,好像这里从来就是一处安宁的乐土。这个风光旖旎的海湾,游人徜徉,这就是香港最南端的半岛——赤柱。

        站在墓园的高坡上,看着那如诗如画的景色,我的心间却回荡着历史的涛声。我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墓园,也是第一次发现赤柱是一个可以洗涤心灵的地方。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个声音,那是英魂的诉说、天地人间的诉说。我走上这静谧的墓园,正是为了追怀那一段被人们遗忘的历史。72年前,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圣士提反书院里,日本侵略者在这个美丽的校园制造了一宗惨无人道的血案,史称“圣士提反大屠杀”。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在谈到香港沦陷的那3年零8个月的苦难历史时,很少提到这个事件。我正是带着这个疑问,翻阅文献,又造访这个墓园。此时,站在这个小山坡上,看到那一块块的墓碑,好像又翻开了一幅幅发黄的历史残卷,从中寻找答案。

        1941年12月25日,日军攻下当时作为伤兵医院的圣士提反中学后,即丧心病狂地展开大屠杀,据史料记载,有近二百人被“生劏”,其中有170名是伤兵和手无寸铁的被俘军士,其余的是医护和学校职工,包括时任中文科主任的谭长萱先生。

        且看看目击证人的供词:

        “那情形可怕极了。我发现上一天从房间里被拖出去的两名英兵,身体已被肢解。耳朵、舌头、鼻子都被割掉,眼珠也被挖去,大约有七十名伤兵在病床上被刺毙,更多的人是受到重伤。这些人没有一个人携有武器,而这所医院也不近战区,附近并没有武装部队或阵地。我发现伤兵医院院长和副官的尸体,也残缺不全。

        我很担心那几位被拖走的女护士。那天晚上,我看到其中四个向我们走来,她们经历了一个无法形容的可怕的晚上,她们都被日兵强奸了。其中一位对我说,日兵叫她躺在两具尸体上面,然后几个日兵轮奸了她……

        在医院外面的草丛中,我们找到了三位护士的尸体,其中一个护士的头颅差不多已被砍断……我点了一下,一共有一百七十具尸体,其中有一些是伤兵医院的工作人员,有些是附近地方的居民。”

        这就是那个“黑色圣诞节”发生的事。从这一天起,香港彻底沦陷了,而这座美丽的校园也变成了集中营,拘禁了近千名英军和加拿大士兵。

        在日本侵略者统治香港的3年零8个月里,华人陷入了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胡作非为的日本兵白天当街搜掠平民百姓,夜间则三五成群挨家挨户拍门,发现女人就破门追逐轮奸。许多女人吓得跑上楼顶,踩得瓦碎顶破,甚至失足坠楼而亡。养和医院当年的院长李树芬医生曾在其著作中表示,他那时估计至少治疗了一万名强奸受害者,其中许多人是被刺刀捅倒在大街上。

        这个时期,香港经济凋敝,百业萧条,粮食实行配给,每人每日仅六两四钱大米,而到后期连六两四钱都没有了,百姓饥肠辘辘,饿殍遍地,人吃人的事件时常发生。香港传媒人萧若元曾记述了一则其母的经历,话说萧母一日在街头看到一乞妇,正在用瓦煲煮东西,嘴里喃喃自语:“稔未呀,稔未呀”﹙粤语︰熟透没有的意思﹚,并从瓦煲中捞出一只人手,萧母看得真真切切,当场吓得晕倒过去。可见,那吃人的侵略者也将饥民逼上了自相残食的绝路。

        但纵使是在民不聊生的时节,日本人仍不忘搜刮民脂民膏。1942年12月,香港日军总部发行军票,开始是以一元军票换两元港币,后来升至4港币。一个叫李真达的老人持有17万军票,在战后变成了废纸。要知道,当年一元港币可买40斤白米,一角可买15个鸡蛋,4万元可买两层楼。李伯伯损失了多少,大家可屈指算算。还有一位叫卢佩英的老婆婆持有155万的军票,那又是多么巨大的一笔财富,同样索偿无门。

        日本人在香港欠下的债、犯下的罪孽,何止这些!就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宣布投降后,日军又在香港的大屿山犯下了另一桩血案,那就是银矿湾屠村事件。话说8月18日,一名日本哨兵遭冷枪击毙,日军随即来势汹汹地直扑梅窝村,胁迫村长及自治会主席,要求供出游击队所在,两位父老惨遭毒打灌水,嚎叫声响彻村落,最后连同另两名村民惨死于屠刀之下。日军随即放火烧村并向另一村落进发,烧杀、抢掠,总共杀害16名无辜村民。

        想想过去,看看眼前,真的很难将那段腥风血雨的岁月,同这风光如画的人间美景联系在一起。但现实就是这样,谁知道美丽的背后有多少哀伤,华贵的另一面又有多少悲凉?在那3年零8个月里,民间所遭受的苦难又何止这些?

        一想到那段历史,我总会想到我所崇敬的女作家萧红,想到这个从日寇铁蹄下的东北逃亡出来的苦女子悲惨的命运。一生漂泊无定的萧红,在她人生的最后岁月,落脚香港。战事爆发后,病体孱弱的她住进玛丽医院,却因为误诊而挨了两刀,手术后的她无法言语只能用笔留下生命中最后一句话︰“我将与蓝天碧水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人写了。”在接受第二次手术后的次日,玛丽医院被换上了“大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的牌子。萧红也被转移到设于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医院,经此折腾,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披头散发的她躺在病榻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很快就离开了人世,时年仅31岁。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战争,萧红何至于如此早逝,又何至于要分两处掩埋骨灰,最终连具体的地点都无从确认?正是有这样的哀戚,每当我经过浅水湾,总会有许多的感慨,并默默为她祝祷。在大时代之下,人总是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平民百姓不能,萧红不能,戴望舒也不能。

        日军占领香港后,开始大肆搜捕抗日爱国人士,诗人戴望舒也不幸落入魔掌。但狱中的他并没有向敌人屈服,相反在壁上题诗明志:“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狱中题壁》)。这就是一个诗人的血性,他可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但他可以坚挺起不屈的精神脊柱。香港能够从日本人的铁蹄下重新站起来,靠的不正是那一个个志士铁骨铮铮的气节?

        历史会记住的永远是那些宁死不屈的勇士和英灵,而不是那些历史的罪人。我曾经想过,我们都不会忘记南京大屠杀的历史,但为什么发生在香港的这件血案,却鲜有人提及呢?直到有一天,当我读到英国战时首相丘吉尔的一段话,我才明白:香港的沦陷是必然的事,英国殖民统治者对香港遭受的蹂躏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们早早就把香港放弃了,所以他们与侵略者一样,都闭口不谈这场屠杀,也不追讨这笔血债。当英国远东总司令伊斯梅将军在战事爆发前请求增援时,丘吉尔的想法是︰“如果日本对我们宣战,我们根本不可能守住或驰援香港。增加我们势必将在那里遭受的损失是不明智的。不但不应增加守军,还应把兵力减少到象征性的规模,那里发生的一切冲突必须在战后的和会上处理。我们应避免在难以守住的据点消耗我们的实力……我宁愿我们在那里的驻军更少些,但是抽调任何一部分军队必然引人注目,招致危险。”这就是一个“英明”领袖,在危险关头的“英明”决策,他只想保住英国本土的利益,哪里管你香港的死活?所以,他们几乎是拱手将香港送给敌人,任豺狼吞噬。那是无异于默许侵略的可耻行径。他们无法交代这段历史,就只好用缄默的方式来掩盖历史,最终忘记历史。

        就是这样,当年的香港只能靠临时凑成的三支杂牌部队,抵挡如狼似虎的日本精锐师团,在18天的奋勇抵抗中,四千多军人为香港献出了他们的生命,而当时的港督却在圣诞节这一天举起白旗投降了。

        3年零8个月,对于香港人来说并不是陌生的年岁,它代表了一段苦难又屈辱的历史;对于上了年纪的老一辈市民来说,更可能意味着一段切身的痛苦经历。那是一段不能忘记的历史;同样,圣士提反大屠杀,也是一桩不能忘记的惨案,应该是我们每一个香港人,乃至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牢记的血债。

        今天,我独自走上这寂静的墓园,看着那一座座的坟茔,并细看一个个的名字,有英国人、加拿大人、中国人……他们有的还那么年轻,才二十多岁;有的则连名字都没能留下,以至于我们只能看到一些无字碑……然而,在我眼中,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他们就是香港的守护神。

        在纪念碑的基座后面,我找到一本吊唁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写下四个字︰逝者长存。

        朋友,如果你有机会到赤柱,到海滨大街游憩,别忘了多走几步路,到这座墓园看看,听听海涛的倾诉,听听天地之间的历史回声。

        (作者为香港艺术发展局委员、文委会主席,香港作家联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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