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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8月09日 星期五

    荐 读

    而我今天才识他

    柴 静 《 光明日报 》( 2013年08月09日   15 版)
    叶企孙
    1929—1930年间,叶企孙与朋友们的合影。左起依次为:陈岱孙、施嘉炀、金岳霖、萧遽、叶企孙、萨本铁、周培源等。

        叶企孙(1898-1977),原名鸿眷,上海人。中国近代物理学奠基人之一,我国杰出的科学家、教育家和爱国者。一手创办了清华大学物理系、理学院、特种研究所和北京大学磁学专门组。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数理学部学部委员(院士)。他曾与合作者一起利用X射线短波限与加速电压的关系测定普朗克常数,获得当时该方法最精确的实验数据;还精确测量了铁、镍、钴在静止液体高压强下的磁性,对高压磁学作出了开创性贡献。他一生培养出了50多位中国科学院院士和中国工程院院士,学生包括王淦昌、赵九章、彭桓武、钱三强、王大珩、陈芳允、邓稼先、朱光亚、周光召、王希季等10位“两弹一星”元勋,以及杨振宁、李政道、林家翘、钱伟长、王竹溪等杰出科学家。

     

    大师之师今方知

     

        回来的飞机上看书,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我愣了一会儿,我不认识这个人,只是觉得很少见到这样恬静沉毅的脸,真好看。

     

        看完才知道,我们这些知道李政道、钱学森、钱三强、王淦昌……的人,原本都应该知道他——他是他们的老师。

     

        李政道大二的时候,是他破格选送其去美国,当时李政道才19岁,穿着短裤去办护照,办公的人员都不相信“怎么会是个儿童”?李政道后来说“他决定了我的命运”。

     

        华罗庚是初中生,是他让他在清华算学系任职,又送他去英国深造,华罗庚说“我一生得他爱护无尽”。

     

        那是战乱烽火时代,但后来的重要科学发展所依仗的这些人,是他在那时满地焦土上栽下的桃李。

     

        ——可是我为什么不知道他?

     

    温润如玉才华溢

     

        深夜里我一点点找他的资料。

     

        他生在上海,父亲是旧式文人,让他从小读经史子集。

     

        他幼年已经以君子“慎独”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对跟朋友之间“因小故而致割席”之事也写在笔下:“一时之忿,至今思之,犹有隐痛。”

     

        他讷于言,但一生都保持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

     

        1915年,他在清华上学的时候,成立清华校史上的第一个学生团体——科学会。每两周一次科学报告会,轮流做。“范围极广,如天演演说、苹果选种、煤、无线电报之设备、测绘法、力、废物利用,等等”。

     

        他当时不过十七岁,拟订的会员守则是:(一)不谈宗教,(二)不谈政治,(三)宗旨忌远,(四)议论忌高,(五)切实求学,(六)切实做事。

     

        那种青翠的朝气里,满满的是中国大学刚刚起步的生机。

     

    成名正当青春时

     

        1918年,他留学美国,后来在哈佛读博士,导师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布里奇曼。

     

        他的第一个研究课题,是用X射线短波极限法精确测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实验结果,在美国《科学院院报》和《光学学会学报》上发表,很快被国际科学界公认为当时最精确的h值。这一数值被国际物理学界沿用达16年之久。

     

        这一年他23岁。

     

    只问耕耘真君子

     

        他27岁回国清华执教,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的学生回忆,“第一届学物理的有四个人,第二届只有两个人,第三届只有一个人。从一年级到二年级,到三年级,都是他一个人教的,所有的课都是他一个人开。不是他想一个人单枪匹马,是他想请人家来,人家不来,也请不到。”

     

        他已不求收获,只问耕耘。

     

        他执教之严也是出名的。他的课给李政道的分数只是83分。他允许这学生不听自己的课,“因为你看的参考书比我的更高明”,但是“你的实验做得不认真,要扣去25分”。

     

        他去世后多年,亲人发现他一直留着当年的那三张答卷,写在泛黄的昆明土纸上。

     

    育土全为科学事

     

        看史料的时候,会有一种感慨——在动荡不安的中国大地上,只要给他们一点点空间,中国知识分子能在石缝里栽种下什么?

     

        他是清华物理系主任,这对他自己来说其实是一种牺牲,相当于要放弃自己的专业研究来做行政的工作。因为他把聘任第一流学者到清华任教列为头等大事。

     

        从1926年到1937年,他先后为物理系和理学院聘来了熊庆来、吴有训、萨本栋、张子高、黄子卿、周培源、赵忠尧、任之恭等一批学者。

     

        吴有训还只不过是刚到校的普通教师,资历年纪都不如他,他把吴有训的工资定得比自己还高。1934年,他引荐吴有训接替自己的物理系主任一职。四年后,他力主吴有训接替自己的理学院院长一职,那时他正当盛年。

     

        冯秉铨毕业的时候,他对他们说:“我教书不好,对不住你们。可是有一点对得住你们的就是,我请来教你们的先生个个都比我强。”

     

        他不光要栽种,他还要育土。

     

        他在1929年又组建了清华理学院,其中包括算学、物理、化学、生物、心理、地学6系。

     

        他说凡是出人才的地方,必然是科学文化最盛行、科学土壤最肥沃、科学气氛最浓厚之地,比如欧洲的哥廷根、慕尼黑和美国的芝加哥等。

     

        中国科学研究停滞数千年,第一次有了这滚热得烫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学致用人才外,尚谋树立一研究科学之中心,以求中国之学术独立。”

     

    力主校改史留名

     

        那点嫩芽,是硬生生从石头底下顶上来的。

     

        清华的校史记录:“早年的清华隶属北洋政府,实行的是校长个人专权,校长多为官员政客,既无多少学问,更不懂管理,且校长更替十分频繁,严重影响了教育教学工作的正常进行。”

     

        1927年,清华成立教授会和评议会。教授会由各科系教授组成,教授会成员投票选举各科系主任。评议会由评议员组成,评议员由各科系推举的教授担任。

     

        第二年,他当选评议员,当时他不满30岁。这个改革,就来自“少壮派”的推动。

     

        日后清华校史的研究者说:“教授治校,说白了就是拒绝外行人进入学校管理层,把不懂科学、不闻学术、不谙教育的人扫地出门,它防止了旧制度下官僚体系对大学教育的侵蚀和破坏,同时把学校的行政权作分散化处理,形成相互制衡的机制,在保障高等院校的民主办学、民主管理,保证学校的独立,学者和学生的思想自由,以及激发创造力方面,发挥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从1929年至1931年的两年间,清华没有官方委任的校长,纯粹由教授会代表全体教授治校。当时教授会的宣言是:“清华并非行政机关,学校完全可以超出政潮,独立进行。”

     

        钱学森是他的学生,了解了这段历史就会知道,钱学森去世前的遗问,不光指向未来,也是一次拼力的回头一望。

     

    一生深情唯寄君

     

        他终身未娶,唯与学生亲厚,当中有一人叫熊大缜,是他人生里最深的一段感情。

     

        网上可以找到熊当时的照片,生气勃勃,可以跃纸而出。他们在那几年里几乎相依为命。

     

        1938年,熊突然对他说要去冀中抗日。熊走后,他曾“约有十余天,神思郁郁,心绪茫然,每日只能静坐室中,读些英文小说,自求镇定下来”。他唯一能安慰的一点,是他能够帮着自己的学生在后方搜购一些雷管、炸药等军用物资。

     

        看这书时,我才知道,曾经炸碎日军机车车头的TNT药性地雷,是来自熊所在的“技术研究社”的制造,而不是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地雷战》中由农民土法制成。

     

        1939年,国共关系恶化,熊大缜被疑是国民党特务,被秘密逮捕,最后含冤而终。

     

        1947年6月23日,他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是旧历端午节。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缜。九年前的端午,他从内地回到天津,那是一个surprise。谁知道以后的事多么可悲。近几天在读《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凄凉心事’句,更增悲痛。”

     

    终身未改玉壶心

     

        建国后他仍然当过一段时间清华的一把手,一直到1951年。

     

        1968年,他已经七十岁,因为熊大缜的事,涉嫌“国民党C.C特务团”而被批捕。他两次入狱。

     

        出来之后,有一次钱三强在中关村的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师呢,就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关怀,先生一看到他来了,马上就说,你赶快离开我,赶快躲开,以后你见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远远的。”

     

        钱三强当时是二机部的副部长,负责原子弹工程。他的学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这么重要的工作,最忌讳同那些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来往的,他生怕钱三强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两年后,在北大做教师的张之翔骑着自行车,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张之翔说:“他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张之翔啊,他说哦哦,坐坐。他坐在藤椅上,就给我看,这个腿,两个腿肿得很厉害,走不了路。他也没有牢骚,很平静的。可是人已经不像个人形了。我也没有多少好说的,我说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

     

        他泪流满面。

     

        “我就离开了,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他。”

     

        他的侄子说他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自己的悲惨,“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历史上被冤枉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感叹自己的人生。”

     

        他只是经常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读点古典诗词或历史书打发时光。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尽头,钱临照去看他时,他取出《宋书》来,翻到范晔写的《狱中与甥侄书》中的一段:“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从此君心牵吾心

     

        一直到八十年代,已经平反之后,清华想要为他塑像之时,仍有人说“你们要为这个人造像,我就尿它”。

     

        “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

     

        1929年,他在一篇叫《中国科学界之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文章里说:“有人怀疑中国民族不适宜研究科学,我觉得这些论调都没有根据。中国在最近期内方明白研究科学的重要,我们还没有经过长时期的试验,还不能说我们缺少研究科学的能力。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学研究,五十年后再下断语。诸君要知道,没有自然科学的民族,决不能在现代立脚得住。”

     

        八十年过去了,他在空白处栽种的一切,让我这样的后生得以生活在一个浓荫蔽头的世界上,而我却今天才知道叶企孙先生的存在。

     

        “至于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这张照片上,他是如此坦白温和地看着我,不求理解,不加责问,但这样的疑问,却从此重重放在了人的心头。(摘自柴静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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