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栏目邀请各界人士从个人视角出发,
向读者推荐他们最心仪的电影作品。
本期推荐人:作家 韩松落
《人间四季·春》(1990)
第一次看到侯麦电影的人,或者昏昏欲睡,或者会感到惊异。比如《人间四季》系列里的《春天的故事》,女人们从头到尾都在谈话,而最让人讶异的,是她们的谈话内容,她们竟然可以把一串项链怎么从衣兜里滑落出来造成误会这种琐屑的谈话进行上许久。即便他们谈的是哲学,是康德,但那种谈话方式,那种事无巨细,那种对自我的幽微感情的重视和急于表达,都是我们日常生活里才有的,那是生活里的话语,而不是电影的话语。
侯麦电影,其实是反电影的——如果电影意味着通常所见的那些神话、童话、精炼的通俗故事,以及精心设置的戏剧性和言简意赅的对白。侯麦的电影,是在生活里截取了一段,是将平淡的日光定影捕形,收藏在了胶片里。
以流行的观点来看,侯麦电影,实在是低碳电影。他的电影,镜头技巧和剪辑都非常简单,很少有配乐,所有的镜头都只拍一次,固然是为了节省胶片,更多是因为他认为,不存在所谓“完美的表演”,只有第一次表演是最符合电影本质的状态。但奇妙的是,他却用朴素的方式,捕捉到了自然界光影中最质朴最美且最耐得住咀嚼的一面。他电影里的秋天,光线是潮湿的、金灿灿的、带着凉味的,他的春天,似乎都能嗅到繁花怒放季节的下午那种有点靡靡的气息。
他被贴上诗意现实主义、古典主义、人道主义等等标签,其实,他的伟大之处在于,当电影用尽一切手段,极力接近真实,却用戏剧技术的起转承合,破坏了人生肌理的时候,他却在弱化电影中“制作者”的存在感,反对电影中的高度控制、高度戏剧化。他的电影,和现实的肌理完全吻合,像从生活里抽了一段,像现实中的日光,静静地铺在地上,但,就是这最平淡的日光,却分明在歌唱,唱的是人生的千头万绪、莫名涌动的暧昧情愫、回头顾盼时的难言况味。
《云图》(2012)
对某座冰山产生兴趣,常常是因为它露出海面的微小部分。大卫·米切尔的《幽灵代笔》和《云图》买回来很久了,一直没读,直到在微博上看到一段出自《幽灵代笔》的段落:“樱花突然就开了,魔法一般,形同泡沫,像是幻影……一种一年一度的奇迹,超出了我的理解力。”
从此,一本一本地,把大卫·米切尔那些篇幅浩大的小说读下去了,尤其是《云图》,反复看了两遍。也正是因为他的小说,才对汤姆·提克威和沃卓斯基姐弟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云图》产生浓厚兴趣。六个不同的时代,六段人生,故事中的人只有极稀薄的关联,却又环环相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每个人都被上一代人的人生经验影响着,在那些紧要关头,仿照他们做出选择。
它不是转世再生那类概念的简单图解,没有把生命的延续,狭隘地理解为物理性的延续,而是在说,每一个生在当下的人,都站在千万个前人累积出来的土壤上,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更紧密的联系。他们虽然已经逝去,他们的生命体验,却代代流传,像天空的云朵,不停变幻形状,附着在不同人的身上。
《12莲花》(2008)
新加坡导演陈子谦的《12莲花》,我心甘情愿地看了十几遍。
它俗。用“老套”、“恶俗”形容它的故事,犹嫌不解恨。它闹。它竟是一部歌舞片,不但用一首闽南语歌曲《12莲花》将全片分为十二个段落,更因主人公的歌台艺人身份,理直气壮地穿插了无数歌舞场面,音乐虽时髦,拼贴作风也够潮,唱的却是俗不可耐的叙事曲和劝世歌,“我阿花,要出嫁,到底我,值多少”、“少年赚钱是一时,老来怎样过日子”、“劝你做人么要端正”。它艳。舞台表演部分,电光闪闪,鸡毛金盔,表现个人狂想的部分,更是怡红快绿,浓艳到化不开。
如果一部电影,犯了这些大忌,惹下这些罪状,还能吸引人,它一定是上乘之作;如果一部电影又俗又闹又艳,却还显得无比雅致,那么导演一定对俗有深切的了解,才敢于在俗到极处寻找雅。《12莲花》就是这么一部电影,它从头至尾散发出一种勃勃的生命力,它的明艳、畅快,也都是华语电影导演里,难得一见的。主演刘玲玲,则以她丰润、自如、老辣的演技,为华语电影奉献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女性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