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那天我的画一定有神灵恩惠!
2012年的春天,我参加了两次种树。一次在北京,一次在牛津。
3月30日这天,北京刮起带点沙尘的风,表妹买来的名贵树苗香花槐在小金丝胡同6号落了户,这是宪益舅舅最后的居所,老人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舅舅走后,这幢中西合璧的独栋房经修缮已焕然一新。门檐上新添了一块木匾,金色铜底上刻有绿色的“Gladys Garden”(格莱迪斯花园),表妹说这里就是她父母的陵墓,杨戴家庭一贯静穆的风格得以传承。
4月8日我受邀飞往英伦,出席在牛津大学举行的纪念Glady和Xianyi植树仪式,牛津大学是杨宪益和戴乃迭青年时代的母校。
十年未回欧洲,气温尚带有早春凉意,红玉兰刚吐露芬芳。11日我们搭乘火车从伦敦去牛津,这座以名校闻名世界的美丽小城,从传闻变成现实,让我百感交集。
杨宪益周年祭伦敦纪念会这样评价逝者:“杨宪益是中国上世纪著名的文学人物之一,集翻译家、历史学家、学者、诗人、革命家于一身,著译等身。他既刚直不阿、思想独立,又幽默诙谐、享乐生活、精通热爱英伦文化,是一个纯粹的绅士……我们希望这样一个纪念活动不仅是亲朋好友对杨宪益的缅怀,也会给每一个与会者留下一份感动,一份难忘,即使你对杨氏夫妇一无所知;了解他的非凡人生会使你的人生更丰富。”
1934年夏,宪益舅舅搭乘加拿大班轮离开祖国去英国留学,从此改变人生轨迹。舅舅在自传里回忆,他仅用功了五个月就通过希腊文和拉丁文考试,让主考先生无法相信这个来自中国的十九岁青年有如此天才。他写道:“我的命运就此决定了。我要等一年才能进墨顿学院。”
我们下榻旅馆的小街以墨顿路命名,煤气灯下,缓坡走去便可到学院本部。找到当年的学生公寓,石砌雕花,古风浓郁,加之草木葱茏,这在牛津处处可见。
12日当天,参加植树仪式的来宾相继到达,亲属团一共九位,我曾小住过戴乃迭的姐姐希尔达的家,十年不见,老人背驼了,头发全白了。
另一位九十多高龄的苏立文是杨宪益长子杨烨的教父,国际艺术史学家。还有英国传记文学作家斯波林女士、汉学家佛朗西斯·伍德女士、杨戴生前好友白霞女士等三十余人。
下午二时忽转风和日丽,大家聚拢到校园里,两棵樱桃树苗已种植在教堂旁,那树皮橙色泛着光泽,叶片碧绿缀满枝头。一棵树稍向另一棵树倾斜,好似舅舅和舅母一生相依为命。
仪式由墨顿学院代表麦凯博教授主持,墨顿学院前院长罗森爵士首先发言,接下来发言有子午社社长彭文兰女士、《西游记》译者詹纳尔、卡罗琳·布伦顿,表妹杨荧代表家族作了答谢。
杨宪益研究者、自由撰稿作家范玮丽用中英文朗诵新出版的《兄妹译诗》选段,英国女诗人罗塞蒂的《记忆》,是我的母亲杨苡翻译的。
仪式后开始给新树培土,大家不分老少不分国别,锹土浇水,怀着共同的爱戴和崇敬,让彼此的友爱升华。这一场面深深感染了我,便迫不及待拿出画本和笔当场迅速勾画起来。
植树之后用下午茶。罗森爵士请参加植树的来宾们在杨戴翻译的《红楼梦》上签名,她要将该书收藏到墨顿学院图书馆。有幸走进图书馆,当年衣冠楚楚的中国年轻学子就在这受到滋养。罗森爵士的介绍如数家珍。我虽然不能都听懂,但身处七百年前的殿堂,浩瀚的典籍已令人目眩。想到明天我们将离开牛津,都觉意犹未尽,又去植树原地培土拍照。我还惦记刚勾了几笔的画,不画完再没机会了,便回到原位一个人接着画樱桃树。回荡的教堂钟声伴着我,还有我的笔触在纸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我只顾忘情地表达和描绘,尽享着天赐的恩泽,彩笔撒落一地已顾不上了。
此刻,我仿佛已穿越历史,中英两位优秀的毕业生又回到校园,他们读书翻译咏诗谈心……从未离去,不曾受难,他们对世界的贡献永载史册,却微笑着对我们说:“没做什么,这很平常。”
现在我只盼枝繁叶茂的那一天快点到来,无论在北京还是在牛津,参天大树在风中摇曳,会发出动听的沙沙声,那是宪益舅舅和乃迭舅母在天上对饮说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