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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7月12日 星期五

    登高可空心

    查 干 《 光明日报 》( 2013年07月12日   14 版)

        人们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叫:心情沉重。所谓沉重,就是说心里装满了喜、怒、哀、乐、忧。一般情况下,人,总是觉得自己生活得并不开心,并不幸福。那是因为心里装的烦心事太多的缘故。童年时,生活太过艰辛,食不果腹是常有的事。对此,母亲总开导我们说,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不可太放在心上,不然心情太沉重,活得很累,要学会时时去空心。

        这里的空,是动词。学会空心,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并不轻松。母亲40岁时,父亲便撒手人寰。她,拖着我们六个孩子,在人生路上艰难地爬行。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父亲留下的只有三间土房和几亩瘦地。

        母亲很坚强,有时也暗泣,但并不出声。每每心情忧郁不可解脱时,她就带我去登阿拉坦山,爬得一身的汗,大口大口地喘气。登得高处,她就迎风而站,放目四野,而后柔声唱起《天上的风》。那是我们蒙古民族最古老的一首民歌。说的是人生的无常和短暂,并嘱咐大家珍惜聚会时的欢乐时光。唱毕,母亲显得轻松起来,就挽起被山风吹散的长发,坚定地喊一声:儿呀,我们下山!这一声,好像并不是对我一个人喊的,也包括阿拉坦山寺的晚钟和峭壁上的山鸦以及匆匆掠顶而去的鹧鸪。显然,她是在为自己打气,也向大山表白:我是不会垮掉的!

        那时我小,并未读懂母亲当时的内心独白。

        现在才明白,她去登高,是为了空心。把繁杂的心事赶出去,把心空出来,减轻心灵负担,再去面对现实生活里的酸甜苦辣。

        对一个在生活的底层苦苦挣扎的弱势群体而言,喜怒哀乐中的喜和甜酸苦辣中的甜,其实都是带有些苦味的,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快乐而已。然而,我的母亲,不放过任何一个快乐的因素,来鼓舞自己和她的孩子们。这就是她的伟大和坚韧之处。也是一种智慧。

        空心,是一门学问。是一种力量的体现。就像,拿得起放得下一样,也具有很深的哲思意味。空心,即放得下。

        空心,并非无心。空心,是筛选的过程。当然,筛选需要智慧、勇气,需要人生经验。把积极的因素留在心里,把消极的因素剔出体外。如斯,会空心的人,就活得潇洒一些,会苦中求乐,会把苦日子当作甜日子来过。谁都明白,人的一生,总是苦多乐少,包括那些得志者和堂皇之人。因此,空心就显得重要起来。当然,野心是空不起来的,它与忧无关。忧,有着善的基因。

        自古至今,登高去空心,对于困苦之人而言,是一种不错的选择。在大山大水面前,人只是一个小小婴儿而已。所以,智者常说,自己是自然之子。靠近自然,人便生智,这是生活中的常识。因为,人心很窄,大自然却很苍阔。登得高山,人心就苍茫起来,思维就波澜无限。空心,就比较容易。我的母亲,一个地道的农民,懂得此理,就让我有些费解。然而又想,哲思,是一种极其朴素的思想方式,并非仅仅属于学问高深的人。其实,日常的生活经验里,处处潜伏着哲思,只是我们忽略不记而已。

        登高,使人生忧,也使人忘忧。譬如,一个亡国之君,在逃亡途中,登高远眺烟水中沉浮的故国,必产生忧愁之心,甚或垂泪。然而,往往也会使他重整旗鼓,浴血奋战,去收复失地,重振江山。那是因为空心的结果。空心,会使人生智,亦会使人生勇。

        空心,也可忘忧。前提,是去登高。诗仙李白,性格豪放,云游四方,但并非心中无忧。可他一旦登高,就能空心,豪气便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假如不去空心,满心思惆怅和苦闷,哪里去获得这般酣畅豪迈的诗句来呢?

        孟浩然有一首《寻菊花潭主人不遇》的诗,就是描写友人忘忧心态的:“行至菊花潭,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鸡犬空在家。”顾名思义,菊花潭一定是宁谧幽静之地,日已斜,说明是傍晚时分,主人何为去登高?是为了空心,是为了忘忧。‘鸡犬空在家’句,读了让人感到亲切,也别有一番情味在。诗中不乏钦羡和赞美之意。所钦羡的,大概就是忘忧吧?

        因有母亲的身教,登高空心,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心中一旦有哀愁和忿懑之时,内子便拉我去登高。八达岭,慕田峪,香山,云蒙山,雾灵山,都是在这一心境下,一再去登临的。登景山,更是常有的事。假如说,我身上还有一点男子气概,那是因为大山的赐予。巍然五岳,苍阔黄山,神秘的张家界以及玉龙雪山等等名山大川,有幸均有登临,一次次的登临,即是一次次的空心。使自己的内心,空净起来,骨骼里便有了一些山脊的铿锵钙质。

        边塞诗人岑参,曾有过怨言:“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其实,无酒也没关系。登高之后,面对苍阔大地和茫茫云海,放开嗓门大喊几声,也就值了。因为那是,空心解忧的一个便捷途径。不信你试试?(作者为蒙古族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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