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钟的样子,妻子从家里往我单位打电话,说小亮要来我们家。当刻我心里一凛,生怕再惹出什么家庭风波来。
小亮是我二弟跟前的儿子,是我跟妻子的亲侄子,他跟着他的爸妈一起在浙江金华那一边打工。今年春节,二弟一家没有回来家过年,把我父亲一个人撂在老家不管不顾。平常我父亲的冷暖冬夏,都是我跟妻子去过问。老家在郊区,我家在市区,两地相距四十里路远。母亲十年前去世,父亲单个人在老家,一年间妻子回去的趟数多,我回去的趟数少。过年了,不说二弟一家人全回头,最起码派一个象征性的代表吧。妻子很生气,腊月二十八那一天,她打电话去金华那一边,气呼呼地说叨二弟几句。妻子说二弟,平时你们家任啥事不管不问,过年你们一家人还不回头陪老头子过一个年,我问你老头子是我们一家子的?二弟就在电话里解释出许多不回家的理由,什么春节期间火车票紧张不好买啦,什么二弟媳妇春节期间加班不放假啦,什么他前一段时间重感冒啦,等等理由一大堆。妻子不用去分辨这些理由的真伪,一句话就把二弟的这些谎言戳破掉。妻子说,说来说去你就是缺少孝心,有孝心再难心也能回,没孝心就是住在家门口也白搭。妻子说这话有实例,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有不少跟父母住一块的儿子媳妇,都不问老子娘的事。二弟一听他的大嫂子从道德上去谴责他,心里发慌生虚,说话就更见偏差了。二弟说,我没孝心,你有孝心,你让老头子去你们家过年不就安心了?
妻子说,我不是不能接老头子来我们家过年,我问你他一走家里的门谁来看,家里的两头牛谁来喂?
父亲年逾八十,在家种几亩地,喂两头牛,一年到头忙个不歇闲。我们不让他种地,他说家里的几亩地扔给别人种舍不得。我们不让他喂牛,他说一个人整天空两手不干活,不就跟等死一个样?
我们说我们的,父亲做父亲的,只好由着他。
妻子给二弟打过电话,手里攥着手机依旧不松手。我见她泪水汪汪的,整个人在“簌簌簌”地发抖。我知道接下来妻子就该要拿我出气了。果真妻子向我摊牌说,老头子不是哪一家子的,二弟一家子过年不问事,我们一家子过年也不问事。我点头说,好好好,那就把老头子一个人仍在老家过年吧。妻子说,我今年就是不回去,要回你一个人回去,连我家的闺女都不许带着一起去!我依旧点头说,好好好,那我就一个人回去陪老头子过年。
结果我父亲的这个年,就是这样子安排的。妻子烧好吃的喝的,我一个人提着回老家陪老头子过年。
其实,二弟一家不回头过年的真正原因,我们都明白。那就是二弟他们在浙江金华那一边打工挣钱少。春节回头往返买车票、买吃的、买喝的、买用的,加上亲家邻家节前节后的人情往来,哪一样不花钱,哪一样花钱少能过去?二弟身子差,只能在一所农民工学校当老师,一个月一千来块钱,工资少不说,寒暑假不发工资,算来算去一年只有九个月拿钱。二弟媳妇在一家小工厂烧锅做饭,工资不足一千块钱,每天在那里吃三顿饭,算是自个顾自个。相比较,他们一家三口人,小亮职业高中毕业,数控车床技术,工资最高,一个月三千块钱左右吧。这样一来,二弟一家人按月毛算有五千块钱收入,除去吃喝房租水电花销,负担最大的是二弟跟前的闺女在广东上大学的费用,一年没有两万块钱打不住。这样一算,二弟一家人一年下来能节余万把块钱就算不错了。一家四口人过年回来家一趟,不要花五千块钱,也得花三千块钱,二弟两口子拨拉两双手算过来算过去舍不得。我妻子的态度是,回家过年不是花钱不花钱的事。有钱没钱回家过年——这是古来有之的古理。时代变化,古理不古,现在有钱的年好过,没钱的还就是不好过年。这么想一想二弟一家人,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酸痛。
在老家年夜饭的桌子上,缺少二弟一家人,我跟父亲不由自主地说的最多的还是二弟一家人。父亲说是他打电话不让二弟一家人回来家过年的。我不知道父亲说这话的真假,想把责任全部承揽过去确是真的。就算父亲真的打电话去跟二弟说过这种话,二弟一家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回来过年了吗?
父亲说,我考虑一个解决你二弟一家人回家过年的好法子,你样一样可能行得通。样一样,就是试一试。我急忙问,是什么一个法子?父亲说,在矿务局给小亮找一个工作,让你二弟一家人从金华那一边回来家。这种话,父亲从前跟我说过。村里有人在矿务局上班,下井工一个月能开好几千块钱工资。我问父亲,小亮愿意下井扒煤?父亲说,矿上有不扒煤的工作。我说,就那么几个不扒煤的工作,你挤我挤的哪能挤得上。父亲说,不是说让你找熟人样一样吗?我说,难办。父亲失望地看我一眼,脖子一扬“咕咚”喝下一大杯酒。
这个年我就这样子在阵阵心痛中度过来。
翻过年日子过得快,一转眼挨近清明节。小亮一个人从金华回来家。一是要给我母亲上清明坟,二是要来我们家看望他大伯大妈。看望他大伯大妈的目的,是要化解他爸他妈与他大妈之间的芥蒂。小亮是个嘴甜的孩子,往我家打电话,一听是他大妈的声音,第一句话说“俺大妈我是小亮”,第二句话说“今天我去你们家看一看你跟俺大伯”。小亮说过这么两句话,妻子才把电话里的声音与现实中的哪一个人对上号。亲侄子登门来看望,妻子没有拒绝的理由。妻子连忙说,那你快点来。小亮说,我已经到汽车站。
我不知道小亮往我家打电话与妻子往我单位打电话,中间相隔多长时间。但我知道妻子往我单位打电话时,心里早就决定好,那就是小亮来我们家的这顿饭不能在家里吃,一定要在饭店里请。妻子这么做的目的是多方面的,一是要让小亮看一看,他的大伯大妈是很看重他这个侄子的,二是要让我父亲看一看,他这个大媳妇不是想闹家庭不和的人,反倒是极力化解家庭矛盾的,三是要让二弟和二弟媳妇看一看,他们的大哥大嫂子不心疼钱,就算口袋里没有钱,该花钱的地方也得花。
十一点半钟我回到家,小亮早就坐在我家的客厅沙发上。不远处的地板上,摆放着一箱鲜奶,还有两只黄澄澄的大柚子,显然是小亮提来孝敬他大伯大妈的。小亮有这么一点心意,妻子很满足。茶、瓜子、糖、水果,妻子使劲地把吃的喝的往小亮面前的茶几上堆。小亮见着我,站起身喊一声“俺大伯”,一张脸就羞涩地红起来。小亮双眼皮,长眼毛,瘦瘦弱弱的,小时候像一个女孩子,长大还像一个女孩子。我简单地问几句他们一家人在金华那一边的情况,妻子就催我赶紧去饭店,说快到十二点钟了,我们先去饭店,再慢慢地叙话。
趁妻子进卧室换衣服时,我拿出一支笔一张纸,要小亮把他的基本情况留下来。父亲让我替小亮在矿务局找工作,我不能不过问。小亮瞧一眼白色的纸,黑色的笔,跟我说,这件事俺爹跟我说过了。在我们这里人家的称呼里,爹爹就是爷爷。小亮态度十分明确地说,下井给再多钱,我都不会干。我慌忙说,我先找熟人问一问,不下井。小亮说,不下井,拿钱比那边少,我也不会干。我问,你在那边一个月拿好多钱?小亮说,三千五百块。我在心里生疑问,一个月真有这么多工资吗?月薪三千五,一个新工人去矿务局不下井,恐怕都拿不上这么多。姓名,性别,年龄,毕业学校,所学专业,手机号,E-mail。我说一项,小亮写一项。字迹潦草而幼稚,一看就是一个跟文字不常打交道的人写出来的。
晌午一顿饭在红茶坊里吃的。红茶坊最出名的是盖浇饭。我家闺女喜欢吃这里的盖浇饭,她上大学前每学期都要带她来这里。小亮比我家闺女小,在妻子的眼里自然是个孩子,她才好不犹豫地选择红茶坊。过去一份盖浇饭五块钱,现在涨到二十块。三个人三份盖浇饭,加上两荤两素四个菜,再加上一盆汤,没有两百块钱打不住。两个蔬菜端上桌子,妻子摆在我们这一边。两个荤菜端上桌子,妻子摆在小亮那一边。盖浇饭和汤上得慢,需要候一候。妻子说,我们先吃菜。小亮不动筷子,站起身子说,俺大伯大妈我要先说一句话。妻子两眼惊奇地望着小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话。小亮说,这顿饭钱我来付,我请俺大伯大妈。妻子坚决地不同意说,你来我们家,怎么让你花钱呀?小亮说,你们是长辈,这个钱该我花。小亮言之有理,妻子只好勉强同意。小亮动作麻利,先去总台付账,回头再坐下吃饭。
这顿饭妻子吃得疙里疙瘩不顺畅。吃罢饭小亮直接坐车回老家。我和妻子步行往家走。半路上妻子猜测说,上菜前小亮去过一趟洗手间,怕是跟他父母打电话,是他父母不让我们付这顿饭的饭钱。我说,管它呢,两百块钱小亮不是出不起。妻子说,不是两百块钱不两百块钱的事。我问,是什么事?妻子说,原本就不该出门吃饭。我又问,为什么?妻子说,自家人出门吃饭就是假。妻子自个把自个否定去。
说起来,二弟一家外出打工是有一个艰辛而漫长过程的。
二十年前,二弟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回来家。那个时候我家的父母五十多岁,一边种着家里的几亩地,一边开着一辆四轮拖拉机跑生意。二弟回来家搭一搭帮手,家里家外都是父母跑在前。过几年,二弟娶妻生子,大的是一个闺女,小的是一个男孩,一家四口人和父母一起过日子,家里种几亩地以二弟两口子为主,一辆四轮拖拉机跑生意依旧靠父母支撑着。二弟的身子骨单薄,父亲开拖拉机,他跟车都吃不下一份苦,更不要说单独开拖拉机。眼见两个老人一天一天老,两个孩子一天一天大,二弟再这么待在家里真的待不住。二弟想出去打工,两眼黢黑,不知道去哪里。正好二弟媳妇的妹妹一家人在浙江金华开办农民工学校,二弟媳妇打电话联系妥,二弟卷一床铺盖就过去当老师。当老师适合二弟,只是工资低,只能自个顾自个,两个孩子上小学的学杂费都要靠父母。那一年,我母亲突然撒手人寰,父亲停下拖拉机,一家人就缺少主要经济支撑了。二弟媳妇在家里待不住,把两个孩子一狠心甩给我父亲,就直奔二弟那一边。二弟在那一边当老师挣不着钱,二弟媳妇在那一边烧饭挣不着钱,二弟两口子在那一边挣不着钱,也比待在家里强。苦就苦父亲一个人,经管家里的几亩责任田,经管二弟跟前的两个孩子,一辈子烧不好一顿锅,现在要烧给自个吃,要烧给两个孩子吃。就是这一年,父亲开始喂养牛。开春天买回两头小牛犊子,指望喂一春、喂一夏、喂一秋、喂半冬,过年前卖出去,挣一份钱。父亲老胳膊老腿,不去喂养牛,其他的挣钱活路确实干不动。
就这么前后有五六个年头吧,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老家紧咬牙关,苦苦地挣扎过来。二弟跟前的闺女初中毕业接着上高中,二弟跟前的男孩初中毕业不想上高中,二弟和二弟媳妇就把他接去金华上职业高中,算是减轻父亲的一份负担。父亲吃过大苦,风雨一生经验过不少大事小事,过日子抱一份乐观的态度。我看着愁眉苦脸喘不过气来的一个日子,父亲却乐呵呵地一闷头地一天一天往下过。父亲说,你们一家子过日子不用我操心,我不操心二孩子一家人去操心谁家的?父亲说,你二弟跟前的两个孩子一天一天大,你二弟他们的日子就一天一天好。一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二弟跟前的男孩职业高中毕业在那一边打一份工挣一份钱,二弟跟前的闺女考上大学去广东那一边,父亲一个人留家里,依旧一年喂养两头牛。
小亮来我家的第二天,我就找人打听他工作的事。第一步,先去矿务局。去那里找熟人一问,下井工没有学历限制,经过中介劳务公司派遣,只算协议工,不算合同工,更不算正式工;要是不想下井,只有走矿务局人事部门招工的一条路子,最起码需要大专学历。小亮职业高中毕业,显然条件不符合。第二步,我向本市两所职业技术学院的熟人打听,看小亮可能免试入学念两年书,拿一个大专文凭。参加高考小亮不可能,免试入学,家人能说服他读书就算不错了。说白了,小亮原本就不是一块学习的料子。两所学校的熟人都跟我说,免试入学不可能。第三步,我就失去目标了。看来像小亮这种人,想在本地进一家像样的企业,真的有难度。这期间有一位朋友主动推荐一份工作给小亮。这位朋友出生在城里,生长在城里,一天地没种过,一根庄稼没收过,却在邻县流转几百亩土地种大棚蔬菜,堂而皇之地做上地主。我问,小亮去做什么工作?朋友说,专门跑城里的各家超市联系买家。我问,一个月给多少钱工资?朋友说,按业绩提成。我回家先征求父亲的意见。哪想到他老人家一句话,就把我的想法打消掉。父亲说,左邻右舍的男孩子一个一个往城里跑,没有一个回村种地的。我说,超市在城里,小亮跑超市就是往城里跑。父亲问,小亮回不回大棚里?我说,就算回也是跟车拉蔬菜。父亲问,大棚是种在城市,还是种在农村?我无话可答了。父亲说,矿务局上千上万的人都能进,怎么单单小亮进不去?我更是羞愧难言了。
我这一边停下替小亮找工作,妻子那一边接着找。妻子有一个同事的男人在一家大型煤矿机械企业做高管。妻子跟她一说,她跟她男人一说,她男人说每年七八月份他们那里都招一批新工人,让小亮到时候报名,他会关照的。这家企业离老家十来里路远,按说小亮要是招工进这里,能安稳下来,二弟和二弟媳妇跟着从金华回来家,就有理由和可能了。父亲的心愿也算了结了。现在的问题是,小亮年纪轻轻的能回来,二弟和二弟媳妇四十多岁,回来能找到适合的工作吗?眼下二弟和二弟媳妇还不到回家养老的年岁,单单地回家种几亩地,把日子一天一天往下过更不是一个良策。我想打电话跟二弟说一说这件事,手拿电话,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好几回都没有打过去。
一件实事早已摆在二弟他们一家人面前,那就是他们一家人从外地回来家,跟当年从老家外出一样地艰难与困惑。
作者简介 曹多勇,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一级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长篇小说《美丽的村庄》(与人合作)获中宣部第十届(2003-2006)“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