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西班牙女性的颂歌

    阿莫多瓦的《回归》是那种让人能看“醉”了的电影。影片在戛纳电影节首映时，那些尖酸刻薄的西方记者终于闭上了嘴巴，像疯了一样沉浸在故事中，跟着故事时而哭、时而笑。影片讲述西班牙老少三代五个年龄不同的妇女，从乡村到城市的生活变迁和命运变化，她们都在男人缺席的状态下坚强独立地生活，阿莫多瓦把这个感人的家族故事变成用女性精神谱写的西班牙生活史，在情感与风格之间达成完美的平衡，是那种悲喜交加、浑圆天成的电影佳作。

    这是很有“女人味”的电影，全部人物都是女性，但“母性”是所有女性人物的情感纽带，也是整个电影的主题。莱门达和索莱是一对姐妹，许多年前，她们的父母在家中遭遇火灾而遇难，但她们的妈妈并没有死，被烧死的是她们的爸爸和情人，妈妈则一直躲在蒂娅姨妈家。多年后，蒂娅姨妈去世，妈妈不得不重新面对女儿和往事，故事从此而展开。母亲角色是影片打动人心的原因。对于莱门达和索莱姐妹来说，蒂娅姨妈填补了心目中母亲的位置，她们失去了母亲，但在对蒂娅姨妈的感情中，寄托着对母亲的怀念和爱。而蒂娅姨妈的女邻居奥古斯蒂娜，她的妈妈在多年前失踪，她无形中也把蒂娅姨妈看作了母亲。“母亲”的存在让这些女人变得坚强、乐观和奔放，与她们脆弱、孤立和无助的生活处境相抗衡。所谓“回归”既是母亲的死而复生，更是女性精神在西班牙现代社会的回归。

    阿莫多瓦对细节的处理举重若轻，不急不缓，始终围绕“母性回归”的线索展开，比如影片巧妙地运用气味来强化母女之间、女人之间的心灵感应，而嗅觉，很难用电影表达，但阿莫多瓦却把嗅觉拍得妙趣横生。索莱到了蒂娅姨妈家时，在二楼通过气味感到了母亲的存在，而莱门达在索莱家的卫生间里，也是通过气味想到了母亲，而母亲确实就藏在房间中。灵敏的嗅觉是女性特有的感知力，阿莫多瓦抓住这个特点，为母亲的死而复生、母女相认做好铺垫，并富有喜剧色彩。

    影片的人物对话，采用了许多西班牙乡村方言，简洁、朴实、自然，凸显出西班牙女人的直率和坚强。当莱门达拉起床单，看到死去很多年的母亲就藏在床下，母女多年未见，又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重逢，她会说什么呢？阿莫多瓦用了一句令人难以想象、出人意料的台词，精准地回应了影片“召唤母性”的主题——莱门达看到母亲，顿了顿，表情自然地说：“妈妈？你在那儿干什么呢？”说完她便泪如雨下，把故事和人物情感都推向了高潮。在如此戏剧化的场景中运用如此生活化的对白，是影片令人感动的基础。阿莫多瓦不用闪回补叙过去，而是通过母亲的讲述让我们了解莱门达曾经受到父亲性侵害的事实，这与介绍莱门达小女儿宝拉身世的手法是一致的，阿莫多瓦不像商业电影那样直接表现有刺激性和商业效果的性侵犯场景，回避了直接呈现女性被伤害的一幕，反而落笔在母女两代人对不幸命运的承受上，不仅对女性尊重，更凸显人物的坚强。

    红色除了是西班牙的传统颜色，在影片中还象征着母性精神，以及几位女性人物热情、乐观和开朗的性格，而黑色则意味着不幸、死亡和邪恶，两种色彩在影片中交替出现。在蒂娅姨妈去世前，画面中洋溢着热烈而奔放的红色：莱门达的红色小轿车、她的红色衣服、红色的墙壁等，而蓝黑色调床单预示了后来女儿宝拉弑父的“黑色段落”。在“黑色段落”中，黑红的血污浸透了白色的纸巾，莱门达把红色的衣服换掉，成为影片色调转化的标志。蒂娅姨妈去世，意味着母性角色的消失，黑色的送葬队伍渐渐覆盖了远处的红色小轿车。但当索莱发现母亲没有死，母亲回到现实中时，母性与红色再次成为影片的主色调，当莱门达身穿红色上衣在餐馆前倾情歌唱，而母亲躲在汽车中偷偷流泪时，影片达到了高潮，红色无疑成为“母性归来”的写照。

    故事不徐不疾，镜头运动却酣畅淋漓。阿莫多瓦擅长充满了想象力的构图，还有明快而流畅的画面，并且能在电影史的各种不同风格之间收放自由。影片第一个画面意味深长，在一个平行移动镜头中，一群西班牙乡村妇女在大风中为死去的亲人扫墓。这样的镜头运动和场景，是典型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手法。但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中，墓碑与废墟象征着战争创伤在现实中的遗迹，但是阿莫多瓦却配上了欢快的西班牙民歌，这种反差奠定了影片悲喜交加的情感基调。镜头最终停在莱门达姐妹父母的墓碑前，“回归”两个字出现在以墓碑为背景的画面中，这预示着母亲必然死而复生。

    阿莫多瓦用女人命运展现西班牙，让人想起费里尼，《回归》就是阿莫多瓦的《罗马风情画》，我们在《罗马风情画》中看到多少意大利，就在《回归》中看到多少西班牙。《回归》虽然只讲了几个女人的故事，其实是写给西班牙所有女性的颂歌，她们的热情、淳朴和坚强一览无余。(作者介绍：李洋，东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