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因研究中国现当代散文之故,先后与曹靖华、吴伯萧等老一辈散文家有过文字之交。
“文革”结束后,学校恢复了正常的教学秩序。我感觉在大学里要当好一名教师,除了教好书之外,还得学有专攻,著书立说,才能站得住大学讲台,于是,便在教学之余集中精力从事现当代散文研究。每写完或发表一篇当代名家的论文,我便把文稿或者发表拙作的期刊,寄给作家本人以示尊重,并请他们提出意见,总是得到他们的回信与赠书。虽是文字上的君子之交,可每每亲切如晤,仿佛其音容笑貌、举手投足就在我眼前。我从他们的回信中,总是能感受到他们对文学后辈的关心和鼓励,感受到他们真诚的情怀和谦谦君子的作风,这些成为我研究散文的一种动力和我“为人师表”的楷模。他们自然成了我精神上的导师。
我从曹靖华先生身上读到的是俭朴和平易。1979年的下半年,我反复阅读了他在“文革”前后写的《花》《春城飞花》和《飞花集》,写下了《论曹靖华散文的抒情艺术》,在次年第11期《文艺论丛》上发表。我将该期样刊寄给他老人家,不久就收到他邮来的、用旧皮纸包装的《飞花集》。书中夹有一张人民出版社写给他的公文感谢信,在这页公函的背面,是他用圆珠笔写给我的短简。这不免让我匪夷所思。难道他手头缺少纸张?后来读到苏晨的《心花》,文中写到曹老先生对此的解释。他说:“您看我写信用旧信封废纸之类,以为我缺这些,其实完全不是。这是我生平习惯,觉得一片纸都是劳动力生产出来的,弃之可惜,所以充分利用……”他还说:“鲁迅先生书桌有两个抽斗,就是专装这类可利用的废物的。”他年轻时崇拜与追随鲁迅,并与鲁迅先生一起办未名社,如此俭朴的“生平习惯”,原来是从鲁迅先生身上效法而来的。
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曹靖华散文选》,曹先生从北京给我寄来钤签的样书,书中附录了我评论他的文章。那时老人家眉须皆白,已是86岁高龄,论辈分,是我的祖父辈;而我仅仅是大学里的一名讲师,他完全可以请出版社给我寄书,可他偏要事必躬亲,用毛笔工工整整地给我题签,并且钤上他的私印。如此的严谨,不仅体现出曹老先生为人处世的平易谦和,而且还深藏着对他人的一种尊重。
在大学读书期间,吴伯萧是我和中文系同学最崇拜的散文家之一,他那篇《记一辆纺车》我不知读过多少遍;图书馆里刊有这篇作品的《人民文学》杂志破烂不堪,最后竟被一位不讲公德的同学开了“天窗”。所以,给吴先生的散文做评论,是我心存已久的一件事情。我最欣赏的是吴伯萧散文的质朴,我抓住他散文风格的质朴美展开评论,认为在散文大唱颂歌的年代,他的散文作品从早期的华丽绚烂,发展到《记一辆纺车》《窑洞风景》《菜园小记》等作品的“归于平淡”,确实是“十七年”散文中的杰出代表,也是文艺家的风格从繁复到简练、从绚烂到平淡的典型的范例。他用最简洁最朴素的技巧和文字,让自己的艺术表现达到近乎完美的境界。在被“颂歌”定义的有限空间里,他的散文没有杨朔的“卒章显志”套路,没有秦牧的“比类取义”章程,没有刘白羽的“今昔对照”范式,而是创造了属于他自己放飞思想的自由文本,实在是难能可贵的。他把一生对美的追求点燃,热烈地燃烧着,最后化成了平淡与宁静。
我把文稿寄给他,他寄来了钤签的《烟尘集》,同时附了复信,毛笔的行楷若行云流水,潇潇洒洒。信中他说:自己利用业余时间写作,数量很少,不值得评论;又说:《北极星》集中的散文,是他所满意的,以这部集子为主来评论是合适的。信中没有一句客套话,就像他的散文那样朴实和平淡。后来,每每读起或想起他的来信,虽未见其人,却总感到他不拿“官”架子、不摆“散文家”的资格,让我感到温暖和温馨,有一种被燃烧的感觉——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真诚的作家总是先燃烧自己,进而用作品点燃他人的。借用林非先生评论吴伯萧的话说,“他有一颗使人们温暖的燃烧的心”。
我爱上散文诗也是在大学里,当年在《文汇报》上读到我的师兄李华岚(为李岚和李昌华的合作笔名)的《散文剪影》,其中一节《叶笛》写的是郭风。我即把《叶笛》找来一看,觉得仿佛在欣赏素描、轻音乐,是那种没有任何粉饰的、玲珑剔透的美。就是从那时起,我喜欢上郭风的散文诗了。郭风的第一首散文诗《桥》创作于1941年,1981年是郭风从事散文诗创作40周年,为此,1980年暑假我决定为他的散文诗创作做个总结。我一时找不到郭先生“文革”前出版的《山溪和海岛》和《曙》,就去信向他求助,不出一星期,就收到了他寄来的自存的孤本。文章写完后寄给他,他很快复信说:“我担心因我不足道(不足评论),你白白地劳动了一阵子……”说得我很心酸。如此说是因为他的虚怀还是因为他有几分自卑?其实他的虚怀并非客套,而是实情。在绝大多数现当代文学研究者眼里,散文诗被当成“小儿科”,往往是不屑一顾的;它是文学百花园里的一朵“小花”,如同郭先生笔下描写过的“蒲公英”。郭先生的担心,传染给我,使我也担心并且自卑起来。正是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下,我索性斗胆把文稿寄给权威刊物《文学评论》。鉴于前一年我已在该刊上发表过关于朱自清和杨朔的两篇论文,而且编辑部的陈骏涛先生在决定发我第二篇文章的时候有言在先,特地招呼过“近期不要给我稿子了”,但我终究还是为郭先生,硬着脸皮寄去一试。陈先生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把这篇文章转给人民文学出版社主办的《新文学论丛》,而主编毛承志先生又以最快的速度把它发在1981年第一期,这些都是我和郭先生始料未及的。
这篇论文发表之时,正是郭风40年散文诗选集《你是普通的花》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际,不久我就收到郭先生题签的此书,用钢笔写着:“吴周文同志指正,郭风赠,1981年2月8日福州。”在我看来,这一年堪称新时期的“散文诗年”,散文诗创作的繁荣,让我感到散文诗的春天即将到来。后来,关注和研究散文诗的学者果真愈来愈多,发表的相关论文也愈来愈多。这种景况也许与陈骏涛和毛承志两位先生扶持小作、关心郭先生的创作不无关系,他俩倍加爱护和扶持散文诗这株“蒲公英”。这里,我要对他俩郑重道一声迟到的“感谢”。我也读懂了郭风先生蒲公英般的虚怀。
写完论秦牧散文的论文后,我就直接把文字稿寄给他,期盼得到他的指教。他很快回复,至今我还保存着这封用淡蓝信笺写的信,念念不忘于他的宽厚。他对我的文稿予以肯定:“关于谈到知识性为思想性服务,杂文在散文中的比重,议论中的抒情韵味、放纵和控制等方面,我以为见解是贴切的,在这一类评论文章中,我觉得尊稿是出类拔萃的。”他没提具体的修改意见,只在文稿上改了几个错字,并说《文艺报》或《花城》杂志可能会发这类文章。秦先生连拙稿在哪里容易发表,都给我以指点,愈发让我感受到他那颗仁爱之心,拳拳可鉴。于是我将文章寄给广东的《花城》杂志,因为秦牧先生的盛名,便很快在1982年第一期上发表了。这期刊物因发表了当时遭到批判的遇罗锦的《春天的童话》,很快被查禁,后来我又将此文收进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散文十二家》,此文才真正得以面世。
1982年我去海南岛参加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年会,途经广州。一天上午,我和后来成为知名小说家的郭小东去秦先生家里造访。我们在客厅里天南海北地聊。秦先生聊他的童年,讲他如何顽皮,如何经常挨妈妈的责罚,舅舅又如何每每来“解救”;长大工作了,又如何经常买烟酒去感谢他舅舅。后来又聊他自己的创作,什么哲学、天文、地理、历史、医学等等书籍都看,才使他的散文充满了知识趣味。还聊到创作道路,“文革”所遭遇的“批判”等等。一聊就是两个多小时。我俩正准备告辞,他的夫人、散文家紫风来请我们去餐厅用餐。就在我们访谈时,女主人已经备好了一桌饭菜。原来,秦牧夫妇听说我要去拜访,早就做了留饭的准备。我大感意外,有些受宠若惊,不免拘谨、木讷起来。秦先生见状,温和地笑笑说:“请随意,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后来知道,秦先生总是这样宽厚地对待年轻朋友的。
我与碧野、何为、徐开垒、林非等散文家也有过交往,这里就不一一叙说了。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与艾煊先生下围棋。我俩一有机会见面就下。1998年我与他一起在成都开散文研讨会与“德阳笔会”期间,下了很多盘,他很有棋品,豪爽得没输赢心,输了就再开棋局,完全把下棋当成创作之余的休闲。临别的时候,他把剑南春酒厂赠他的、二两装的小“剑南”转送给我,并幽默地说:“我算是请你喝过酒了”。
朋友是酒。与老一辈散文家的交谊,在我,就像品赏陈年佳酿,让我记住它的清澈、醇香,忘不了它燃烧我心口的感觉,直至今天、以至永远……
(作者为中国散文学会原副会长、扬州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