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神话”：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政治统治艺术

    布克哈特在其文艺复兴文化研究的奠基之作《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中第一次将政治统治上升到艺术的高度，意大利地区各国的政治制度和统治方式，在他看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和老谋深算的一种艺术工作。不仅如此，布克哈特更将这种艺术工作上升到精神文化层面上，认为正是在这些国家中孕育出了“近代欧洲的政治精神”。他的这一论断成为文艺复兴政治史研究的一个经典范式，后世学者从这一理论出发，对这一时期意大利地区各类型国家的统治艺术进行了丰富的个案研究。其中，威尼斯城市共和国自诩“完美”的混合式贵族寡头政治体制和一套计算精良但运作极其复杂的统治方式，使其成为最长寿的城市共和国。同时，它富裕繁华的城市景象、和谐稳定的社会环境也为当时欧洲各国所仰慕和向往。威尼斯获得的种种声望，以及对此进行的诸多（自我）阐释，最终演化为一种意识形态——“威尼斯神话”。 

    中世纪晚期，威尼斯从一个滨海贫瘠的不毛之地一跃发展成为整个西欧最为富裕的城市国家，一种将其发展历程和共和国富裕强大形象“神话化”的思想意识也随之孕育而生。15世纪末16世纪初，威尼斯共和国的国力和国际声望达到顶峰，这套“神话”理论也在贵族统治者和人文主义者的共同推动下，得到了进一步的阐发，发展成为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不仅威尼斯共和国独立自由的国家形象被宗教化，上升为上帝神圣的旨意；更从政治体制、统治方式和贵族阶层自身的德行等方面系统阐述了威尼斯贵族寡头统治者的政治统治艺术，认为威尼斯共和国之所以能够实现国家的强盛繁荣和社会长期的稳定与和谐，一方面是源于其“完美”的政治体制，以及这套政体在运行过程中所秉持的民主与公正的理念；另一方面则是贵族统治者本身所具有的勤勉、审慎，以及以国家利益为重的自我牺牲精神。

    “威尼斯神话”对其“完美”的贵族政治体制的塑造与表达，在文艺复兴时期经历了一个寻找其古典政治起源和神圣化的过程。13世纪末，威尼斯确立的一套封闭的世袭制贵族政治将共和国绝大多数的普通民众排除在了政治生活之外。为了确立其贵族政治的权威和让民众普遍接受这种“少数人”的统治，威尼斯的贵族统治者们从政体构成的起源和理论来源两方面进行了阐述。其中，人文主义者在这一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15世纪的人文主义者本纳尔多·居斯提尼亚尼在《威尼斯起源史》中将罗马帝国的伟大人物视为威尼斯人的祖先，认为是上帝将躲避战乱的他们指引到威尼斯，并依据罗马共和制政治的传统在威尼斯重建了其统治体系。这样一来，威尼斯的贵族政治就从起源上找到了与古典罗马政治之间的联系。但古典希腊和罗马的异教徒色彩在虔信基督教的威尼斯人看来，并不适合用以解释其贵族政体稳定与恒久发展的原因。为此威尼斯的人文主义者借用宗教传说，将其贵族政治体制神圣化，认为这套体制尽管继承了古典共和主义的政治模式，但它是建立在“殉教基督和圣徒的鲜血之上”，是上帝为其选中的城市所安排的完美的统治秩序，因此将永恒而不朽。

    除此之外，“威尼斯神话”关于其贵族政体之所以“完美”的经典表述还在于其融合了古典亚里士多德和波利比阿的政治思想，创造出了一套权力平衡的混合式政体。人文主义者吉安乔尔乔·特里希诺认为威尼斯不仅成功地从这一贵族政体中剔除了具有破坏性的民众因素，而且将君主的权威与贵族政治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是“上帝恩赐的杰作而非人类智慧的产物”。 

    威尼斯“完美”的政治体制在实际的运作过程中，也充分发挥了混合式政治体制的优势。通过民主投票选举的方式和设立专项执行委员会的制度，实现了贵族政治统治最大程度的民主化和公正性。首先，威尼斯的各政府机构，上至中央政府核心部门，如总督、元老院，下至基层教区的管理部门，其官员全部由匿名投票和抽签的方式产生，并且任期不长，短的仅三个月，长的也不会超过一年（总督除外，总督为终身制。但当选的总督一般年事已高，因此在位时间并不太长）。同时，为了避免某一贵族对特定职位的长期把持，这套选举方式还规定贵族在其政治生涯中，同一职位最多只能当选两次，且不能连任，这样就从制度上避免了某一或某些贵族家族的政治垄断和专权。但贵族政府各部门机构官员的经常性轮换变动也会导致管理方式的差异，以及政策执行的不连贯性。因此，威尼斯贵族在实际的统治中会依据具体情况设立专门的执行委员会来进行管理，如十人会议。这样的统治方式就保证了在民主公正的前提下，政府行政效率的最大化。

    “威尼斯神话”中关于贵族统治艺术的另一个经典表述是关于其贵族统治者的高贵德行。在他们看来，贵族统治阶层勤勉且充满责任感意识的公共服务精神是这套“完美”政体发挥效用的基础和前提。由于威尼斯的贵族从出身时就注定了其在将来必须投身于共和国的政治生活之中，因此周全的政治智慧和审慎的处事作风就成为“威尼斯神话”所宣扬的一项重要的贵族德行。除了谨慎的处事方式之外，“威尼斯神话”将国家责任感也作为贵族德行的基本要求。

    “威尼斯神话”对于贵族德行进行宣传和教育时，另一个被反复提及的主题就是威尼斯的贵族为了共和国的利益而牺牲其个人利益。他们有义务全身心地投入到为国家服务的事业之中；他们不能拒绝任何一个公共部门的职位，哪怕再小的官职也是为了给整个共和国谋福利；甚至在处理某些事务时，贵族们也必须冷酷、无情和背信弃义，因为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祖国。威尼斯贵族所具有并宣扬的这种对共和国忠诚与强烈责任感的热爱之情，使其政治声誉在文艺复兴时期享誉整个西欧。

    总之，“威尼斯神话”这一意识形态的出现，表面上看是对威尼斯城市共和国国家形象的一种塑造和宣传，但核心实质是阐释其贵族政体和统治方式的优越性，并在一定程度上成为约束贵族统治者言行的道德标准，展现了文艺复兴时期一道独具特色的政治统治艺术风情卷。

    （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