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同华校友从上海打来电话,说要把他近十年研究《红楼梦》的大作寄过来,嘱我写一小序。同华君在我心中,具有很重的分量,他的著述,我也一直关注。而且,想到可以通过拜读他的皇皇巨著,增进对当下红学研究新成就的了解,也就欣然奉命。
翻开卷首,赫然进入我眼帘的,是“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美学导师郭沫若、周扬、宗白华先生”几个大字。我陡然一振,脑海中不禁浮现当年同华君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学习时的情景。
同华君是1958年考进中大读书的。那时,他是全年级一百多人中年纪最少的一个,容颜稚嫩,但教师们都知道他天资聪颖,学习勤奋,是全年级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记得1960年中宣部副部长周扬来校视察前,竟由秘书约他到沙河宾馆促膝长谈几个小时。来校视察时,周扬赞扬中文系学生林同华很有才能,此事传开后,师生惊讶之余,才知道他把自己所写的一篇有关达尔文美学观的论文,寄给了郭沫若先生。初生牛犊不畏虎,郭老读后大为欣赏,便托来穗公干的周扬先生找同华君细谈。郭沫若、周扬嘱托他要收集、整理中国美学史,包括宗白华等的美学思想,努力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解释美学问题。
同华君毕业后,学校便推荐他到北京大学,师从宗白华教授研究美学。一经名师点拨,水平突飞猛进。更难得的是,他们师生之间,情长谊深。“文革”后,同华君竭尽全力,整理出版宗白华教授的著作,为继承和系统地弘扬宗教授对美学研究的贡献,耗费了巨大精力。中山大学中文系的师友,虽远在千里,当听到同华君尊师重道的点滴消息时,也都十分感动,既佩服其学养,更敬重其人品。
同华君这部著作,实际上也是一部红学史。为了阐述不同时代的学者对《红楼梦》的解读,他从研究王国维、胡适等人的观点开始,分阶段地论述了不同时代不同学者的看法。可以说,凡是在红学研究中有代表性的论点,他竭泽而渔,一网打尽。让我注意的是,同华君在引论各家意见的时候,既提出自己的看法,匡正论者的失误,却又不像有些红学研究者那样固执己见,排斥异议,而是注意从不同的学派、不同的学术观点中,吸收可资借鉴的养分,接受前贤的启发。我想,有博大的胸襟,才有精深的见解。在否定之否定中前进,这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一向倡导的原理和方法。多年来,我很少关心《红楼梦》的研究现状,对红学发展的过程也只一知半解。读了同华君的大作,等于补上了重要的一课。
同华君在著述中,详细说到我系著名古文字学家容庚教授所藏《红楼梦》版本。我和他都曾在中山大学接受过容庚老师的教导,甚至有一个时期还天天陪容老师打羽毛球,但我竟不知道容老师也研究过《红楼梦》,只能怪自己疏懒浅薄。而同华君不仅从容老师的版本中获得了重要线索,更吸取了容老师一向教导我们的方法:重视考证、重视文献,从而发现并详细论述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全出于曹雪芹之手的重要论点。这论点,几十年前虽有人约略提及,但绝没有人像同华君那样作出精密详尽的考证。
同华君的考证,颠覆了多年来人们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另有其人的说法。我想,通过学术界的讨论,同华君的意见,会得到更充分的认同。当然,我对红学没有研究,对此结论是否还有提升空间,未敢置喙。但是,我完全赞成同华君通过对文献、文字的考证,从而推导出新结论的科学方法。当前,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有些人或缺乏考据的功力,或缺乏全面掌握材料的定力,不能从文献中发现新材料,更不能把文物调查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他们的分析、推论,往往游谈无根,没有说服力。有些人,则为考证而考证,饾饤堆砌,零星装配,尽管用力甚勤,但只能解决零枝末节。同华君则从小处入手,大处着眼,旁徵博览,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以科学的方法,解决《红楼梦》研究中最具争议性的问题。因此,他的判断,有很高的可信度。
解决了《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作者问题,使势如破竹,有可能解开这一部国之瑰宝的美学密码。
怎样理解《红楼梦》,一直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热点话题。不同的辨析者,以不同的思想方法对待这部作品,对它所包涵的旨趣,理解也必然不同。我赞成同华君运用辩证法关于流动范畴的理念,重新解读《红楼梦》。
文学创作的过程是复杂的,作者创作的主观动机,和作品呈现的客观形象,往往并非一致。何况,《红楼梦》是一部“奇书”。曹雪芹在创作时和成书后,已存心把“真事隐去”,要用“满纸荒唐言”,掩盖“一把辛酸泪”。因此,要正确理解《红楼梦》题旨的复杂性,必须对曹雪芹创作动机的复杂性作严密的考证,必须对他创作时的社会环境、文学传统、社会思潮,乃至作者本人特定的生存状态、思想感情,作周密的研究分析。同华君以大量的例证,发现作品的客观形象,隐藏着宻码。他力图打开这些宻码,从而认识作者主观思想的真谛,由此,又反过来进一步深化对作品的认识,理解作品客观形象所包涵的旨趣。注意到文学创作的复杂过程,注意到美学客体、主体、载体以及受体相互关联的状况,这就是他提倡的研究《红楼梦》的理念。
如何评价文学作品,如何理解作品形象与作者思维的不一致,甚至相互悖离,一直是研究者致力解决的难题。同华君倡导以马克思主义辩证思想,以美感流动的理念审视和分析文学作品,这不仅有助于推进《红楼梦》研究,而且对古代文学研究,打开许多作家作品的创作“密码”,也有普遍的意义。
说来惭愧,我虽然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的科研教学工作,早年也写过些有关《红楼梦》的所谓论文,但实在是红学的门外汉。我相信,同华君的大作,必然引起学术界广泛注意,通过讨论,许多问题会愈来愈明晰、深入。在我而言,浏览一过,顿开茅塞。忝为校友,又比同华痴长。读着读着,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他夙兴夜寐、辛勒笔耕的身影;记起了他年轻时在虎门劳动,腰缠潮州“水布”,挑起重担的身影;也更深地感悟到,人间事,只要坚持不懈,必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