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英国电影不够出色,但英国演员出色。同样出色的还有英国的电视连续剧。
1893年,当柯南·道尔爵士大笔一挥,让大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与邪恶的莫里亚蒂教授同归于尽,试图用这《最后一案》终结自己的侦探小说生涯时,他一定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这一纯粹基于个人理由的决定将在全世界激起回响。2012年,一场轰轰烈烈的“我们相信歇洛克”运动在全球各大社交网站乃至许多国家的城镇街头展开。人们热情真挚地用标语、海报、签名等手段,表明他们对一个虚构人物的支持:我们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的清白。而这一混淆现实与虚幻世界、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的“群众运动”,只缘于英国广播公司的电视剧集《新福尔摩斯》的魅力。剧中,主人公福尔摩斯惨遭坏人陷害;现实中,观众们不愿坐视英雄受冤,奋起为他辩诬。
近年来英剧的影响力有多大?以上仅是一例。2011年,英国ITV公司出品的《唐顿庄园》上了吉尼斯世界纪录,不仅荣膺年度口碑最佳英语电视剧,也当选为美国艾美奖历史上获得提名奖项最多的外国电视剧集。迄今,该剧已被包括中国在内的一百多个国家引进,成为全世界播放范围最广的电视剧。
英剧为什么风靡全球?英剧为什么能够在美国这个电视剧超级大国攻城掠地,以至于《时代》周刊网站也忍不住刊文讨论《美国能从英剧中学习什么》这样的话题?也许,我们可以从英剧所编织的梦想来探查它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人们常说,好莱坞是制造美国梦的梦工厂。我们通过银屏所熟知的美国梦包含一系列特质:人人自由、机会均等的社会环境,个人(英雄)主义的胜利,物质追求之正当,物质繁荣之不朽,等等。相比之下,根植于英国社会及文化传统的英国梦,似乎与此大不相同。首先,英剧从不忌讳承认一个现实:他们的社会是有等级秩序的,从古至今,历来如此。对于这个秩序,英国人倾向于尊重它,而不是轻率地否定它。英国古装剧《梅林》取材自亚瑟王与圆桌骑士的传说。该剧所做的改编就十分耐人寻味。传说中,亚瑟王的妻子、卡美洛王后格温娜薇儿出身显赫,她与圆桌骑士兰斯洛特有私情,由此导致兰斯洛特对亚瑟王的背叛。她的终局十分凄凉。然而,电视剧把格温娜薇儿变成了血统低贱的黑人女仆,亚瑟王冲破重重阻力方才与她结为眷属。表面上看,这一角色变动似乎强行把“人人生而平等”的现代民主意识塞给了古人,十分不“英国”。但是,通观全剧,君王与臣民之间、亚瑟与骑士尤其是与梅林之间的上下等级关系非但没有削弱,反而一直在强化。最重要的是,编剧将王后的外遇处理为误会,将骑士背叛解释为受邪恶法术驱使,这无异于明示“爱情魔力颠覆社会秩序”是不可取的,是不应该发生的。也就是说,编剧宁愿扭曲古老的传说,也要避免现代人所崇尚的个性自由与传统文化所赞美的秩序井然之间发生冲突。
不同阶层之间界限分明,人们安之若素,视为当然,这在一千多年后发生的故事《唐顿庄园》中几乎没有变化。楼上是悠闲高贵的伯爵一家,楼下是无休止忙碌的仆役世界,剧中人没有丝毫不满,编剧导演也将其表现得庄重威严、美轮美奂,令观众倾倒不已。有什么办法呢?即使是在21世纪发生的《新福尔摩斯》传奇,福尔摩斯的兄长、代表女王政府及特权阶层的迈克罗夫特,与贝克街22号不也是截然分离的两个世界吗?在流行的美国罪案剧里,特权阶层必然是阴谋的源头、罪恶的渊薮,侦探的使命无一例外是揭露阴谋,把高高在上的坏人拉下台。然而,在伦敦,迈克罗夫特是天才侦探的庇护人。福尔摩斯在第二季第一集《贝尔戈维亚丑闻》中试图反叛兄长的意志,可是,当他发现自己的任性不仅将葬送兄长的事业,还可能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时,他毫不犹豫地回归,帮助他一直颇为轻视的政治权力挽回败局。
听命于个人之于他人的责任,为了更重要的利益宁可压抑自我,而不是任由个人雄心无止境地膨胀;在等级分明的体制中各司其职,视操守为珍宝,把品行看得比个人成就重要,这大概是英剧中最常见也塑造得最为光辉的人物形象。梅林身为魔法师,虽然明知禁绝魔法的法令不合理,但是,为了效忠国君,他决不公然违抗或挑战法律。即使是为了救亚瑟的命不得不偶施法术,他也一定想方设法掩盖真相,而不是为此自夸,凭借个人功绩争得特殊地位或干脆改变法则。《唐顿庄园》里,一家之长格兰瑟姆伯爵一心以维持家庭荣耀为己任。战争爆发后,他不仅不以年迈为由躲避灾难,相反,他显示出英国贵族阶层为国效力的传统和尚武精神,主动要求上前线。管家卡森先生和休斯太太,一方面竭力维护主人家的尊严体面,一方面宽严相济地管理下属、一丝不苟照料家事。两人均把恪尽职守视为莫大荣誉。伯爵的继承人、远方堂亲马修是英国中产阶级的代表。中产阶级所信奉的工作伦理和平等观,使他起初十分看不惯贵族亲戚们不事劳作、日常起居都要人伺候的生活方式。但是,唐顿庄园随即让他明白,文化有限、缺乏技能的人也需要养家糊口,雇佣人力并对他们的劳动加以尊重和肯定,不仅是向他人提供工作,也是提供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由此,理想与现实在他心中,同时也在观众心中得到和解。
安守本分、尽心尽力服务于职责是需要动力的。最靠得住最坚实的动力是什么?英剧说,是人与人之间的忠诚。忠诚存在于不同阶层之间,如亚瑟与众骑士,如格兰瑟姆伯爵和他曾经的勤务兵、后来的贴身男仆贝茨先生。忠心耿耿也存在于同一阶层的师徒和伙伴之间,如梅林与老师盖尤斯,如管家卡森和男仆贝茨,如厨娘帕特莫尔和她的帮手黛西,如福尔摩斯与华生。我们很难在英剧中看到孤独英雄拯救世界的壮举。友情的力量,人与人之间的信赖扶助,仿佛永远是英剧中闪光的主题。别忘了,著名的“重口味”剧《小不列颠》当中,看起来最正常也最温暖的是一对古怪朋友的片段:一个假装残疾坐轮椅,一个佯作不知照顾他。憨豆先生也从不寂寞,泰迪熊无时无刻不陪在他身边。
或许,有人会不以为然:权力易于腐败,财富后面丑闻如影随形;再者,现代社会的活力来自竞争,公正来自团体或力量之间的制约和监督,英剧一方面把权势描写得堂皇体面、值得尊敬,另一方面又鼓吹安分守己和忠贞不渝,这不是虚伪,就是奴性。历史学家西蒙·沙玛大概会同意这一观点。去年一月,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的沙玛教授在美国《新闻周刊》上发表评论,严厉斥责《唐顿庄园》,称其为一出“充满奴性的肥皂剧”,实质上不过是“一个镶着银边冒着热气的汤碗,里面盛满了势利”。的确,人类历史不是乌托邦。人类福祉的完善,靠的不是一成不变的社会秩序、个人的道德修养或人们的脉脉温情。进步是要付出代价的,其中很可能包括下层对上层的僭越,包括冷血的图谋和残酷的叛变。然而,正如乔治·奥威尔如此评论狄更斯:狄更斯清楚,在他的笔下,如何防止权力滥用这样的核心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狄更斯相信,“如果人们行为正派高尚,世界就会变得正派高尚”,——这句话听起来像陈词滥调,其实不是。我们不妨借用这段话来理解英剧编导们的意图和苦心。英剧偏爱正派高尚的人,广大观众备受英剧吸引,也许正是因为大多数人心中都藏有一个“正派高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