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闽南度过的。打从年幼混沌未开起,入耳的就是各种乡音,闽南话、客家话,还有别有韵致的“闽南普通话”;映在眼中的,便是土楼内外的生活:过午阳光就照不到的厅堂,铜绿斑斑的柜子的锁,墙角的青苔,用大头钉固定在墙上的边角微微卷起的画,门槛外的军布鞋,里里外外忙活着的阿嬷和阿母,大清早大门外带点凉意的蓝色,傍晚时分从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看到的夕照下的圆楼,还有“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一番劳作的景象。
后来,各种因缘的促成下,我去到福建师范大学学习油画。油画是新鲜的,由此我也仿佛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里。麻布、颜料、油画笔,伦勃朗、莫奈、毕加索,夜巡、印象·日出、格尔尼卡。我与之前的生活仿佛割裂了,当我试图用画笔再现童年的生活感觉的时候,画布上颜料的色调展现的似乎还是巴黎的塞纳河,或是俄罗斯乡村的林荫道。
油画的表现力让我很难满足,这个舶来品毕竟难以入微地表达本土的生活感受。再后来,出于偶然,我学起漆画来。以天然漆作画,本是传统工艺;经过二十世纪诸位前辈之手,又发展出好些新的技巧。油画科班出身的我,也尝试着在漆画工艺里注入油画的语言和观念。漆画上可以镶嵌进蛋壳,可以堆塑,用以表现裂痕斑驳、凹凸不平的旧墙,也可以在画面上粘贴锡箔模拟锅盆的金属光泽;漆画底层的色泽透过表面厚薄不一的透明层,映入观者的眼睛,色光变化极其微妙。更重要的是,漆画的颜料正是农村生活中触目所及的色调,这种色彩的感觉似乎已经进入到潜意识中,特别温馨。于是,我开始用漆画回忆童年:土楼上裂隙和小洞的光影,木头柜子,哐哐当当的陶罐,让烟熏得发黑的老土灶。
后来,有次画展,一位观众找到我说,谢谢我为他们记住了童年的美好回忆,现在真的很难再见到这些古董了。我心头一震,才发现共和国已逾一甲子,我也过了不惑之年。经济的快速发展使得城镇化越来越迅速,我们或许是完整见证乡村生活的最后一代人了;下一代人的童年,他们放学后或许就是穿梭于地铁公交摩天大楼,我们那样在夕阳的村落中,在各种青草的香气里跑来跑去的故事,可能只能在我们的集体记忆中了。这让我有了用长卷记录下土楼乡村生活方方面面的念头——那样的生活虽然即将属于过去,但却是我们这代人的精神家园。
当今,中国日渐走向世界,人们也期待中国的文化艺术能在世界民族之林博得一席之地。我们这代人与共和国一起,由贫苦走向富足、由封闭走向开放。身处这一时代,我们十分庆幸;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画笔,用漆画这种古老而又崭新的艺术,献上无负于这一伟大时代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