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布里奇特·赖利这幅名作,我们会错以为它不是画,而是一块条纹花布。清新雅致的用色,恰如其分的流动感,亦如它的取名“一个夏日”,它来自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一个夏日》。赖利说,这幅画里有她对童年夏日的回忆:明媚的日光带着温度,微风清清浅浅地撩动水面,人们游弋在粼粼波光中,下潜,或是掠过水面。
这幅清朗的画作可以算作欧普艺术(也被称为光效应艺术)最迷人的作品之一。欧普艺术是流行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艺术风潮,通常指艺术家利用人眼的视错觉来设计抽象的几何图形,通过光学的动态效应,创造复杂的视觉效果。而在观者看来,光效应艺术作品通常会呈现出运动着或震颤着的效果,因而也被人们称作“动起来的抽象艺术”。
欧普艺术作为抽象艺术的一个分支,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抽象艺术的难题——主体间性的问题——作者和观众之间的互不理解。观众会问画家,你在画什么?你想表达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用一种我们可以读得懂的方式?
其实早在1910年,抽象艺术的祖师爷康定斯基创作了第一幅抽象水彩画开始,抽象艺术就承担了这样的诘难。所幸的是,抽象艺术并没有因为这些争议而停滞,相反发展成了20世纪蔚为壮观的视觉形态。倘若你对艺术史稍有了解,试着想象一下,如果生活在未来的一个人追溯往昔,他会怎样认定我们这个时代独特的视觉经验?没错,他想到的一定是抽象艺术。它会像文艺复兴风格之于16世纪、印象主义风格之于19世纪一样,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标志。我们在生活的各个领域中体认到抽象美学的影响,你可以在建筑上见到它,在家中的器具上见到它,在女人的衣装上见到它。就像艺术史家米歇尔·瑟福的那句名言:抽象艺术决定着我们这个世纪的面貌。然而,就是这个广及人人的美学经验,却从一开始就摆出与大众势不两立的架势。每一个严肃的抽象艺术家都有着强烈的形而上诉求,在他们看来,抽象艺术兹事体大,它要解决的不是艺术的问题,而是关乎宇宙与生命奥秘的问题,而那些图案、线条,不过是炼金术而已。比如,康定斯基认为,点、线、面的构成中包含着所有艺术的奥秘;蒙德里安认为,他的几何形中灌注着整个宇宙的精神意志;波洛克则通过泼洒油彩来体验“处于绘画时刻的生命”。他们的创作绝非公众所理解的那样——所谓抽象艺术,不过是技术不济的画家随便在画布上落下两笔不明所以的痕迹而已。布里奇特·赖利也一样,她是一个抽象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一个花布图案的设计师,她有着对艺术的独特理解。
赖利坚守抽象艺术阵地,但她在作品中却回应着具象世界。“我从自然汲取灵感,不过是采用一种新的方式。我眼中的自然不是风景,而是几股视觉力量在彼此角力,自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样子,而是当下发生的事件。”我们如何理解这种当下的发生呢?
在欧普艺术作品面前,人们通常会有这样的视觉经验:当你努力要看清楚一个结构时,你的视点马上会游弋到另一个结构之中。人们不断试图在连接一体的空间中确定某一结构,但这种尝试却以失败告终;然而,正是在某种对结构认知的失败中,我们却收获了感官的释放与狂欢。当结构破碎之时,你才得以见到灵动之光。赖利似乎尝试用欧普艺术讲一个仅凭艺术手段难以讲清楚的事情:结构往往都是假象,不断出离某种既定的结构,躲避被浩大的、强势的结构体所编码,才能换得最基本的感官性的存在。当一个人作为异数存在,而不是作为某个结构体之一环时,才有真正意义上人性的挺立与真实的光芒。
(作者为青年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