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浪坝

    离开云南漾濞县城，我们驶向大浪坝。

    公路一边，是还没播撒到晨光的小河，它像一条高度警惕的乌鱼，偶尔才闪动一下。顺着小河没开多久，车向右一拐，就开始上山了。随着海拔的升高，我的视野越来越广阔。我看到了晨光的来源，它从天边的云缝里泄露而出，投射到我们所处的位置，而把山下的大片田野和河流留在了阴影里。环绕着县城的山，原来不止一层，山后面还有山，很多层，像玫瑰的花瓣那样，巧妙地穿插、重叠在一起。

    花瓣中心是城区，人们酷爱的白色建筑就像白色的花蕊一样，谦虚地幽闭在花瓣的阴影里。对，就是谦虚！在崇山峻岭中，所有的建筑群不得不谦虚，它们不过是山峦起伏的巨浪中，一些微不足道的斑点。

    我突然想到，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对大自然一定是仰望的。高大的城市建筑，遮蔽了我们曾熟悉并肌肤相亲的大地。大地，那活生生的美丽的大地，那无边的沼泽和森林，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蓝天白云下唯一显现的，是秩序化的建筑和道路。大地似乎已经臣服于我们所生产的秩序，林地、湿地、溪河，以及依附于其中的许多物种都在迅速地消亡，大自然的原始之美一去不复返，而我们也正迅速地失去对自然的敬畏之心。

    山路托着车，盘旋上升。山路下面是幽暗的，田野和小河都像刚刚醒来，有点迷糊地在雾气中发呆。一层层的树林，形成一个巨大的彩色梯子，斜靠在天边。不知不觉地，我的眼前出现了大浪坝的草甸子。

    不似我想象的那样辽阔无边，它们一小块一小块的，像一些不规则的花布片，被随手扔在树林之间。大一点的草甸上，容纳了一些牛羊。小一点的草甸，只能算林间空地。

    一些鲜艳的斑蛾，把这里当成了舞台，飞来飞去，让安静的树林有了一些捉摸不定的色彩。急匆匆飞着的斑蛾，已进入生命的最后阶段，将在交配、产卵后死去。它们的色彩，又会被土地吸收，然后进入树根，让绿色的叶子发红或者发黄。在树林里，生命总是暂时的，死亡司空见惯，而颜色始终在转移着，永不消失。

    大一点的草甸子，是打破碗花的乐园。这种灌木长得很有意思，它们黄色的花朵像精致的小碗，里面装着娇嫩的花蕊和花蜜，远远望去，仿佛成百上千个黄金小碗，安静地摆放在草甸之上。

    没有风的时候，周围很安静，而我分明听到了某种声音。声音来自身后那架巨大的梯子，还是这些数不清的黄金小碗？莫非，它们是某种乐器，自然的乐器？这静到极致的静，仿佛寂寂无声，又仿佛有着无边的轰鸣。

    坐着车继续盘旋，当你翻过高高的山岭后，眼前出现了连成一大片的，覆盖着好几个山头的草甸。此时，你仿佛进入了幸福的梦境。

    尽管在崇山之巅，大浪坝的草甸却有着充足的水分。顺着两个山峦的低谷，四周的水都被收集到了连绵的坝子里，使它变得像一块无边的海绵。正因此，形成了非常别致的高山草甸风光。

    木栅栏之外，野草丛生，鲜花烂漫，草地一直延伸到视线不可及的尽头。湿漉漉的草地上，开满了报春花。仔细看，报春花的叶子平摊在地上，像一个平坦的篮子，而花茎挺拔地蹿上去，像一根骄傲的旗杆，举起鲜艳的花朵。远远望去，开满了报春花的草甸分成了两层，下面是绿色的草丛，上面是摇晃着的报春花。

    这么好看的花毯子，当然会招来仰慕者。剑凤蝶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灌木间逗留，吓得灌木上的树蛙一动不动，权当自己是一片树叶；苎麻珍蝶成对地乱飞，有时甚至在草叶上翻滚，像浅黄色的绣球在滚动着，突然又分成两半腾空而起；一种俗名叫乌龟壳的蛱蝶，翅膀非常奇怪，它的反面漆黑似包公脸，正面却有着鲜艳的花纹，随着翅膀的扇动，就像草甸上的鬼脸在一闪一闪；还有一些蝶，在烈日的暴晒下纷纷躲到树荫下吮吸潮湿的泥土，比如丽眼蝶，它们的翅膀上，都有一只哭红了的眼睛。

    一条溪水从草甸中穿过，潺潺声不绝于耳。溪水中，不时看到一种蝾螈，有点旧暗的橙红肤色上，布满黑色的花纹，可能天敌不多，这些本来就懒洋洋的爬行动物干脆在水草间一动不动，等着蚊虫之类的送货上门。

    我正蹲着研究一只蝾螈。此时，一只莽撞的色蟌误把它的头部当成了一块好看的石头，打算在这里逗留一会儿。即将降落时，它发现了这个致命的错误，立即就在空中急速转身，像一架微型直升飞机那样，迅速拉高，然后停在栅栏之上。当它的“桨叶”合拢，不再扇动时，我看清了它的花纹，这是一种罕见的色蟌。

    色蟌是溪流脆弱的孩子，它们依恋着保持原始形态的溪流，被污染的溪水河流和人工水域中，是见不到它们的影子的。它们就像一些偏爱山水的乡村诗人，永远和城市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作者为诗人、昆虫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