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读黑塞,留下来的印象是,这是个我很喜欢的散文家;现在重读黑塞,我觉得他是一个诗人和人生哲学家;而真正让黑塞名世的当然是他的小说,我过去和现在读的也基本上都是他的小说——这就有意思了,为什么我读着小说却偏偏无视他小说家的身份呢?
得好好想想。
十几年前我刚念大学,正值年少,半瓶醋,生瓜蛋子往往最张狂:憋了一肚子的情要抒,满脑子的歪理邪说想对人讲,却静不下来去踏踏实实体会一个长故事,也没那个耐心去认真打捞诗歌分行后漏掉的那部分意蕴,以为什么都理解什么都能理解,喜欢摘抄和使用甜得发腻的抒情段落和那些峨冠博带的哲理篇章——那么,读黑塞正合适。他的情感比我的还泛滥,文字比我的还美丽忧伤,对人生和精神的思索更是我所莫及——他把我镇住了,我在他那里看到了我想抒的情和我想说的话。
反正,那时我是把黑塞当成了摘抄本,一个刚刚看见文学和思想的影子的准文学青年,只会对他作断章取义的欣赏和理解,指点和倾诉的欲望汹涌澎湃,等不及我从整体上把握一个作家。言说和满足言说是年少时的第一要务,所以,当年我看见的黑塞文字,只能是散文,不会是诗或者小说。
那么时至今日,为什么在我心中他依然不能重新做回他的小说家?或者说,在他的小说里,为何我看到的黑塞更为清晰的形象乃是一个诗人和一个哲学家,而非小说家?
记得一次朋友短信我:一定要看《悉达多》。我赶紧往书店跑,拿到了这篇小说的最新译本。恰好之前刚读过菲利普·罗斯的小说《凡人》,和《悉达多》题旨颇类似,都是对人一生的证悟:前者凡俗,一生琐碎卑微,死有无奈也有清明;后者修道,艰辛破执求索,终得了晚年宁和的正果。两相比较,我回朋友短信:我更喜欢《凡人》而非《悉达多》。原因是,我在《凡人》中看见了小说应有的丰沛的人间烟火和日常细节,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如何一点点死去,他遵循着在这个世界里生活的逻辑;而在《悉达多》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人在往一个抽象的真理狂奔——尽管悉达多悟道的历程缓慢曲折,但他的历程如公交车线路一样早就被黑塞预设好了,悉达多只要不出轨,必定能如愿抵达终点。黑塞在小说里给了形而上充分的空间,形而下的世界则寥寥几笔,我看不到一个人在通往未知的征程中必将面对的无数的偶然性,也看不到他在众多偶然性面前的彷徨、疑难、否定和否定之否定,那些现实的复杂性被提前过滤掉了,生命的过程因此缺少了足够的驳杂和可能性。
不惟《悉达多》,《盖特露德》《罗斯哈尔德》《德米安:埃米尔·辛克莱的彷徨少年时》《纳尔齐斯和歌尔德蒙》等等,大多皆如此。我知道它们都是振聋发聩的经典,作为小说,从它们诞生之日起即开始惠及众生,我在阅读中也时时为之欷歔动容,但我仍然要说,我看到的更像是一个卓越的诗人和哲学家在讲故事——讲故事从来不是诗人和哲学家的目的,他们只在借故事表达古怪的激情和某种涉及精神疑难的真理。他的小说似乎是一个诗人自闭于修道院里写就的,少了市声、杂音和喧嚣,他激情难抑,但少有鲜活澎湃的生命感;他对灵魂的追问一意孤行,以至无暇顾及纷扰的日常细节和现实逻辑,人物和故事因此自在地在意念的空间里生长,主人公很容易抬脚就迈上一条纯粹的精神之路。
的确,很少作家有能力像黑塞这般深入我们的精神困境,因为很少作家有能力面临黑塞那样多的精神问题。这个从小就以逃学来反抗陈腐的教育制度和枯燥的宗教家庭氛围的德国人,敏感,多思,对浪漫的幻想永无餍足。浪漫主义者从来都是理想主义者,而理想主义者中几乎所有人都只能是失败者,世界永远不会给他们提供匹配的时代和生活,黑塞在其中,注定与世界为敌。当他的信仰为世所伤,他会像堂·吉诃德一样提枪上马,大战风车。设想一下他火焰般的激情,以及他追寻内心的孤绝的志向,再设想一下,如果一个认死理的人疯狂起来,结果会怎样?——他必定身陷重围。有黑塞的一生为证:一个人反战,一个人隐居,一个人独自承担畸形残缺的家庭生活。不出问题才是怪事,所以他不断经历精神危机,不得不求助于荣格的弟子。
由此,就能理解为什么内心、精神、信仰、意义等宏大抽象的命题充满了黑塞的文学,甚至很多小说本身就是破解一次次精神危机的产物。也由此,可以解我的疑惑:黑塞想做的其实是正视内心,寻找灵魂的出路,小说不过是用来展示他寻找的历程;他怀抱如此巨大的激情和精神焦虑,小说也只好趋于诗化和哲学化了。
(作者为青年作家、文学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