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初春的一个午后,坐巴士穿越内华达州的斯尔拉山脉。抬头,一道笔直的云,从东到西,把整个蔚蓝穹隆当成西瓜,一刀下去,利落得叫人吃惊。不用说,这是飞机的喷射云。就目力所及,天上的一切,没有一样是直的,你可以把云形容成绵羊、花朵、舢板、羽毛、山峦、大海,然而怎么也不会想到“直尺”。难得一见的这道“直”,显然是人工的产物。那么,大千世界,有多少直线是自然的产物呢?
从气象宏阔的数起,海平线该居第一位。从前我写了一首短诗,把它喻为跷跷板,一头是日,一头是月,宇宙凭它进行永恒不息的戏耍。这一类“直”,得靠“远”来完成,靠得太近,直线便带上了浪花的毛边。其次是地平线,但也只存在于大平原上,依然靠“远”来删节细微处的曲,如小山坡、屋宇和树。
还有吗?此时巴士驶进一个休息站,下车,往洗手间走去,身上落下碎而淡的树影。仰头,是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松科乔木,高达数十尺,褐中带黄和青的树皮,龟裂成很艺术的图形,树干拔向高空,仿佛是随时冲天而发的火箭;在它梢头徘徊的白云,也相应成了爆炸云。不错,这一种树,以及杉、加州的千年红木、有风没风都一个劲地萧萧的白杨树,还有深山悬垂的青藤,也都是接近于直的。
还有吗?肯定有,但更要肯定,不直的远远比直的多。这道理,也和天籁相同。林涛鸟叫水溅这类自然音响虽动听,但自然界无论如何不可能自发地出现音乐,哪怕是最简单的。换个说法,但凡本真、自然的,基本上都以不直的形态存在。这里藏着什么奥秘呢?
回到家,读《庄子》的《养生主第三》,里面这样说:“然则我内直而外曲——内直者,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这是站在人的角度立论的,正直于内而委曲求全于外的人,内以老天爷为师,外则当人的徒弟。至于“物”,内外无别,一概是“与天为徒”,按照自然的法则生灭荣枯,自然的意志就是它们的意志。一朵并非喷射机“拉”出来的云,要它笔直地遨游,其难度不下于要日头从西边出。连流星雨也没有笔直地落下呢,从天而降的物体也就更是不能不听任各种外力的摆布了。
思绪绕了一大圈,从《庄子》抬头,门窗、百叶窗、后院的栅栏、阳台的扶手,以及地板、书边和笔杆,室内诸物,十之八九都是直的。无数的直,编织成牢笼。
(作者为美国华人作家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