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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4月19日 星期五

    文学地图

    阳光下的魅影

    王安忆 《 光明日报 》( 2013年04月19日   15 版)

        罗马的考古层不是纵向的,而是横向,从地面上滚滚流淌。如同火山口喷涌的岩浆,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王朝又一个王朝,一场战争又一场战争,一席华宴又一席华宴,一个英雄又一个英雄!推开山丘滚石,压倒灌木荆棘,填平沟壑,从肥沃的河滩地上犁过去。地中海的气候,最适合哺育历史了,历史满地结穗,灌浆,沉甸甸的果实累着枝头,来不及收割,犁头又扎进处女地。如此铺张与糜费,也只有在古代,有的是空间,有的是时间,不像现在的局促逼仄,什么都要叠加起来,挤着来。那一条条长街,窄得呀,弯曲得呀,一块块的铺路石犬牙交错,有上古,有中古,有王政时代,有共和时代,有布匿战争,有马其顿战争,有斯巴达克,有恺撒,有屋大维,有东罗马帝国,有西罗马帝国,有奴隶制,有城邦制,有罗马法学,有罗马公教,还有罗马俱乐部——专门研究未来问题。这是街面,还有墙面。深黑色的石头,石头缝里的藤蔓,箭垛上的草,喷水池的细流,池边的兽脸,衔在嘴里的铁环,都是压缩起来的历史的裥折,皱巴巴的,却结实得很,还有的活了。

        这样接近地与历史同在,不免有些诡异。炽烈的阳光里,看出去的景物,都不真切,轮廓格外明亮,中心的部位熔化了,人变成空心,物变成空心,可以从那空心穿越似的,好比套环的游戏。你套我,我套你,交互往来中,穿插个把鬼魅不是没可能的。地中海的阳光底下,人都是没有影子的,或者说,人都成了影子,实体消噬在烈炎中,同样,藏匿个把鬼魅不是没可能。方才说的,“还有的活”的历史,其实就是鬼魅啊!被空间挤压起来的时间,不得不乱了排序,错了衔接,你知道你身边的人是哪个朝代的?别看你和他走在同一条街道上,同一片空场,将同一个汲筒里的泉水,灌进随身携带的玻璃水瓶——罗马的喷泉来自古老的水系,养育着多少个王朝的子民——以爱因斯坦相对论看,与你同在的不仅有过去的子民,说不定还有未来的,称它作什么呢?也可称鬼魅吧。你们相视一眼,彼此笑一笑,再继续走自己的路,或者分别走上岔道,通向未可知的地方。

        还是要说说太阳,它实在太强烈,将所有的存在全都照亮了。曾经有的,将要有的,全都现形了。所以,罗马城里熙熙攘攘,摩肩擦踵,同时呢,谁也挨不着谁。耳朵里尽是嘁嘁喳喳声,不晓得有多少喉咙在说话,但是呢,谁也吵不着谁。这种疏阔的拥挤和静谧的喧嚣,说来诡异,身处其中又很自然,因为有一个现代的命名,叫做“旅游旺季”,这就可以释解一切脱离常识的现象。那是现实为非现实开启的通道,一旦开启,就不必负责它通往哪里了。茫茫虚空中,不知交错着多少阡陌,有一些远兜近绕回得来,有一些则回不来。那晃眼的日光,比黑暗还迷惑人,让人看不清。所谓的目眩,也是一种蒙塞,或者反过来,所谓蒙塞,其实是睁开第三只眼,慧眼。白炽的视线中,那些套来套去的人和物,其实是在无穷度的空间时间里穿行。如此扑朔迷离,你却又不觉得骇怕,怕什么呀!大白天的鬼魅一无阴惨气,它们甚至比人类更加正大光明。

        买一张罗马的公交车票,一日的,三日的,最长至七日有效;可搭乘地铁,巴士,还有通往近郊的一列火车。火车去到最远的地方叫做奥斯底亚港遗址,那一片茅草被晒得遍地生烟,茅草下的墙垣巷道,滚烫地烙着脚心。松果下着雨,泉水喷涌,四溅的水花里全是嬉戏的幽灵,熄火两千年的烤炉里也停歇着一个两个,否则你怎么解释这股子造作的静,分明是压着声气,等人走开再作祟。那黑白马赛克,完好无损,颜色分明,倘不是“有的活”,又怎么解释从二世纪一直流传到二十一世纪,我可找到意大利瓷砖的源头了,源头就是奥斯底亚!火车一趟一趟将游客送到奥斯底亚,转眼间四散,谁也看不见谁。和罗马的熙攘相反,在这里,无所踪迹,却是有一股子活跃,摇曳而起。切勿以为鬼魅是死灵魂,不是,它们是最经活的存在,活了几百几千年,精气神一点儿不散。太阳底下,参天大树都遮不了什么荫,倒是把日光切碎,碎成光渣子,更加刺目,头脑都有些恍惚。那就是中了魅。沿了两千年的街道行走,奇怪的是,茅草深厚,荆棘纠缠,早已经失了方向,脚底下却毫不迟疑,一步错不了。草丛里不知有多少生机,无声无息,可就是勃勃然。终于看见公路以及公路上的汽车,才知道到了二十一世纪!

        罗马的空气里也是有魅的,那些小鬼精灵,调皮得很,任意改变身形和质地。这么说太玄虚,就说实的吧,比如,气味。再具体些,意大利面条气味。气味弥漫,嗅得见大蒜、洋葱、辣椒、月桂、紫苏叶、西红柿、橄榄油……这些植物几可追溯到恐龙的年代,经过三叠纪、侏罗纪、白垩纪、第四纪、冰川融化……实已是化石一类地质期遗物,然后,人类历史姗姗迟来,我的意思是,面条。面条这东西据说源头在中国,由马可波罗带去到意大利,它又一次证明东西两域从十二世纪的往来交流。于是,这一件文物不仅具有时间贯通的意义,还透露出空间的贯通——高山远水,以西方人的地理观,就是半个地球,要知道,此时飞行器还未产生。飞行器这东西,说它改变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如说是将概念强加给了时间和空间,使得时间空间丧失了舒迟紧张的弹性,它们的灵活度远不是人类可以认识。面条就是一个佐证,证明时间与空间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通道,否则你怎么解释马可波罗能在短短几十年光阴中数次往返。我们称之为“旅行家”,这个命名也符合科学的精神,科学就是这样,非要给无名以有名,给问题以答案。人类将时间排列整齐,也将空间排列了顺序,马可波罗的路线被定作:叙利亚、两河流域、伊朗高原、中亚细亚、帕米尔、泉州、苏门答腊、印度、波斯、威尼斯……一旦有了命名,事物就被规定了性质,就像马可波罗被命名“旅行家”,这个“命名”有着繁殖力,“旅游旺季”就是从中繁衍生殖出来。所以也不能说科学没道理,至少是攫取了存在的某一个局部,但它显然缺乏全局观,碰巧,人类正处在这一个局部的认识阶段,我也学了命名的手法,称之为“科学的魅惑期”。幸好,我们有“面条”,“面条”凿通然后覆盖了地名的隔离。

        这柔软喷香的小东西,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可实心可空心。打开任何一家饭馆菜单,一长列比萨饼旁边就是一长列面条,可谓半壁江山。厨房的炉灶里,由生到熟的面条,就像小麦在麦田由生到熟。用爱斯基摩人对雕刻艺术的说法,将多余的部分去掉,那就是让麦子长回原有的样子。历史有时候也是以倒溯的方式,不定谁是先谁是后。《创世纪》不是——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你说天地间先有光还是后有光?你说先有面条,还是先有麦子?面条的气味在烈日下热烫烫地蒸腾,从畜牧社会走入农耕,三千年的麦田铺展开面积多么广阔!空间被时间充盈,同时将干瘪的时间膨胀起来,权且就叫它作“历史”吧,只从那气味,就可见得“历史”的丰腴富饶,稠得都起浆,所以,艳阳下氤氲流动,那是层层叠叠的魅影。

        手艺人工具上的鬼魅大约年头要近一些,从文艺复兴时候走来。老钟表铺子里,老头儿系在额上那一具放大镜,独眼龙似的,那可是通古通今还通向未来的。镜片下的细齿轮、细发条、小螺丝钉、小摆锤,无一不是针尖大小,却都在运动,你说有没有鬼魅?四壁上的各式挂钟,搁架上的各式台钟,玻璃台板下的各式腕表和怀表,兀自走着时间。没有一个时间和另一个时间相同,别以为走错了,一点儿不错,各在各的时间流里,各占据一个空间。历史非将它们首尾相连,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因而获有合法性,以流传后世,事实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当事人在哪里,在自己的时空里,与我们咫尺天涯,只有那嘀嗒的走秒声,透露出踪迹:我们在那里呢!钟表铺的老板,是钟表匠,又是收藏家,从钟表问世以来,每一代的钟他都收。有一些太老太旧的,壳子没了,只剩机芯,那机芯裸着的,还在走!一盘一盘的齿轮,互相咬合,在旋紧的发条一点一点反弹底下,一格一格运动。钟面没有,指针自然也没有,可嘀嗒声还在,听呀,历史的残片在行走!无线电还没发明,超声波还没发明,心理医学还没发明,科学还没来袪魅,科学才有多少历史?还有相反的情形,机芯没了,壳还在,嘀嗒声偃止了,然而,切莫以为时间死了,没有,因为形态还在。那空壳子是时间的形态,是仪式所在。中国哲人孔子曾对他的弟子说:“尔爱其羊,吾爱其礼”,就是“礼”的意思。守持着“礼”,“羊”自然会生长起来。那钟壳子的造型,面上的花饰,各种角度形成的几何立体关系,记录着什么?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气,还有更久远的,古希腊的“黄金分割”定律,那嘀嗒声换了形式,由时间占位变换成空间占位。人们多以为博物馆是历史的存放处,可是没发现吗?那里的历史被胜利者编排得过于整齐,整齐得不自然。胜利者的历史观令人怀疑,他们是从机械唯物主义出发,其实是主观唯心论,认为时间和空间是按人们能够认识的秩序而排列。这也是祛魅的结果,科学真是将一切都搞乱了。要我说,学习历史宁肯去老钟表铺子,那里充满着暗示,就看你的智慧够不够。不信,你可以动手做一个实验,将齿轮拨进一格,时间就进入完全不同的流程,这又应了我们中国人另一句格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然,我们最好不可尝试动手,这会触犯天机,只有那老钟表匠,才掌握着时间的秘密。人们都说神甫是与上帝通话的人,我却以为是老钟表匠。

        ……

        在罗马地铁的B线,那一条蓝色的线,在地底深处的隧道里,列车驰骋,似乎是模拟凿通时空。在这么一个幼稚却抱有野心的模型里,冷不防,爱因斯坦相对论或许一露峥嵘。列车停站,门开启,下车和上车的人推搡挤撞,错来错去,纠结成一团,原始的强弱原则和现代行为规范互为消长结合,这也是模型中的一部分。忽然间,一条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游进我的背包。它轻捷极了,是在危险环境中生成的本能,又经历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某一种技艺的训练。它在我的背包里不露声色地检索,好比蜻蜓点水。可是别忘了,我所来自的国度也不容小视,是面条的故乡。早于文艺复兴二百年的明代,手工业大繁荣,多少能工巧匠横空出世,有一本著作流传至今,就是证明,它的名字叫《天工开物》。所以,那蜻蜓点水正点在我的脉上了。我也偃着声色,不动则已,一动惊人,扼住了蛇的七寸。就在我的手触及它的瞬间,它也变成了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现在,手和手相逢,全是来自于文明古国的手。两只手相持一刻,表面不动,暗中较劲,最后,她的手从我的手中滑脱,但是手中空空。我们相视一笑,打了个平手。摇动的车厢里,我与她脸上暗影幢幢,忽昏忽明,这就是光阴。光阴从我们的脸上倏忽而过,我们都是鬼魅!称不上古远,就从手工业时代算起吧,不过一千年。

        就这样,在罗马时不时会发生邂逅,在不期然的时间地点,当你刻意去赴历史的约的时候,倒未必遇得上。就像方才说的,我们通常以为的历史集散地,博物馆,还有庙堂、遗址、教科书、旧书店、跳蚤市场……确实,我承认那里有着许多旧相知,可还是那个老问题,就是排列得太整齐了,丁是丁,卯是卯的,于是,许多两可之间的因素被裁出去了。那被裁出去的因素,多少是暧昧的,涣散开来,东一点,西一点,随风而去,是飞絮一般的物质,一种灵敏的受光体,大太阳底下,亮晶晶的,四处都是,迷了眼睛。黑暗中呢,只需一点点幽亮,也在闪烁。那么,在哪里,最可能邂逅,也就是俗话说的,中魅!要我说,是剧院。

        ……

        为什么是剧院?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像剧院,将时间和空间调合成一体?戏剧的规则中不是有一项名为“三一律”吗?那是为了纳入常识,其实就是时空合二为一。你一进剧院,就忘了“当下”这一个狭隘的概念,俗话说的魂被摄走了,进到另一界。哪一界?给一个命名吧,命名很重要,它决定事物的性质。什么命名?比如《塞维利亚理发师》,比如《海盗》,比如《灰姑娘》,比如《茶花女》,比如《奥赛罗》,比如《蝴蝶夫人》……你就去赴约吧,艳遇正等着你,都是些大历史里的小爱情,嵌在纪念碑的石缝里,宇宙大爆炸星球崩裂散落的陨石,科学理性里的蛊,必然性中的偶然性,朗朗乾坤的妖道,阳光下的魅影。

        (摘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4期,有删节,原刊责编: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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