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这是什么鸟呀?”在去池塘的路上,女儿问我。我说是燕子呀。“去岁辞巢别近邻,今来空讶草堂新。花开对语应相问,不是村中旧主人。”我随口吟咏唐代韦庄的《燕来》。“哦,这是燕子,我才第一次见识呢。”女儿似喃喃自语。她读小学四年级了,很少回她祖母家,自是难以见识燕子的。近日得以假期,我们一家人去郑坊老家,看看春色。
燕子在水沟边的荒地嬉戏,一共有4只。女儿撑一把绿伞,细雨蒙在伞布上,耸起毛茸茸的雨珠。我说:“爸爸小的时候,燕子很多,谷雨时节,稻田已插上了油油的秧苗,燕子在我们老屋的房梁上筑巢,孵化小燕子。”
那时,枫林村还没有小洋房,都是老旧的泥屋,哪家的房梁上没有燕巢呢。清明前后,饶北河两岸的洋槐已然一片盎然,新绿的枝叶把整个河滩都遮蔽得满眼青翠,稻田翻耕过后,水泱泱一片。桑树下的矮墙上,蔷薇翻过垣头,冒出淡黄淡红的花骨朵儿。燕子来了,四只六只,在某一个微雨清凉的早晨,唧唧唧,唧唧唧,斜斜地飞进青石的门框,在房梁的旧巢中,探头探脑,钻进钻出。
老屋是祖父年轻时修建的,有四个大开间一个大厅堂。我们一家人坐在厅堂吃饭,燕子在巢里喂食。母燕飞进门,小燕们就扑楞楞地趴在巢边,张开鹅黄色的小嘴,唧唧喳喳。母亲说,等柳枝芽齐了,泥鳅孵完卵,小燕子的羽毛全黑了,它们会回它们的老家,老家再远,它们也能飞过千山万壑,觅得自己的旧窝。
那时我还是在我女儿这个年龄,除了上学,都是在水沟里捉泥鳅。门口有一条水渠,直通饶北河,暴雨过后,把水渠上游堵死,把饭箕埋在水口,水孱弱下去,泥鳅边游边退,退进了饭箕里。一次,总能捉三两斤。阳春天,我们就到稻田的入水口,垒一个小坝,把水放干,把一条条圆身肚滚的泥鳅扒进鱼篓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泥鳅煮面条已经是非常丰盛的美食。年少,不懂母亲的苦楚,我常常抱怨母亲在春荒做的每一顿晚餐,不是白菜焖饭就是芋头焖饭。母亲刚刚四十出头,身子已微微佝偻,窄脸门,嘴唇干焦,手指长而刚硬像枣树的根,因肺热每到深夜有长长的咳嗽。
事实上,我在乡间生活的时光,是较为短暂的,16岁后,一直在城市里读书、工作,也只是在春节前后回乡间走走。近几年,枫林村的老屋都消失了,沿老街修建的,都是四层五层的小洋楼。我的老屋也被几个哥哥拆了,建了三栋新房,前院的三棵大樟树砍了卖给了木雕厂,后院的一棵桃树两棵枣树砍了当柴烧。饶北河右岸的农田大多荒废了,到了春天,油绿的杂草一片连着一片。新修的楼房里,只有老人和孩子。去年,一个早年外出打工如今家业有成的人,回到枫林,看见大片撂荒的田,说,田是我们的命,不能亏待自己的命。他把田全部以流转的方式承包,栽满西瓜。沙地产的西瓜,特别甜,枫林西瓜一季响亮于江浙。
父母年迈,我想以后只要有时间,就会携妻儿,回枫林小住。对父母而言,这是一种温暖和慰藉。只是我年轻时不懂这些。这次假期,我答应陪女儿去枫林钓鱼。母亲见了我,忙活好菜好饭。我说,还是我来烧饭吧。母亲老了,走路是一步一步地移,蹲下身子在埠头洗菜,要好长时间才能把手够着水面。连续几日,都下着迷蒙细雨。母亲说,多年没看见燕子了,今年燕子来,可是一件喜事。
池塘上是绵绵的水泡。细雨从天空的纺车里,一匹一匹地纺下来,丝丝缕缕,柔柔娉娉,缠缠绵绵。据说,燕子是恋旧巢的鸟,喜爱泥屋,一代一代地繁衍,居住。看着细雨中斜飞的燕子,有说不出的美好,我不自觉地咏起宋代陈与义的《对酒》诗:“是非衮衮书生老,岁月怱怱燕子回。”
(作者为散文家,报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