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实际是酥酥的春雨才送了一个春的消息,春蚕就应春而生了。每当看着那小小的黧黑的蚁蚕,我总觉得我看到的是一点一点的生命,是生命的精灵。
早春的世界是清洁的。好像只有早春才是属于蚕的。早春宜蚕——我的奶奶总是这么说。
“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诗经》上就是这样说的。三月开始修剪桑枝,用斧子砍去那些远扬的枝条,而后缘着树枝采摘柔嫩的桑叶。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天来了,天气和暖,黄莺儿在桑林间啼啭,妇女们挎着筐子沿着桑间的小路,去采摘鲜嫩的桑叶。那场景,那情状,真是与我小时候的记忆太相似了。
只不同的是,我们的蚕不是三月生的,而是二月。早春二月,天气还冷,奶奶就把蚕籽从炕头上的灶爷板儿上拿下来,用棉花包了,放在砂锅里,煨在火边。蚕生出来了,在附了蚕籽的白纸上边,黑黑的,一点小黑头似的,要不是会动,还以为是剪碎了一头发丝呢。拿鸡毛把幼蚕扫下来,扫到一个事先做好的薄薄的小褥子上,再用一块新布盖住,说是怕蚕儿得了感冒。之后,再往门上挂一个红布条,是忌生人的。可是,挂红布条是婴儿新生时才要的,怎么生了小蚕儿时也要红布条呢?奶奶说要的,也与生了婴儿一样,是不要生人来的。
二月是没有桑叶的,喂蚕用的是“朴楞哥儿”,就是蒲公英的叶子。春天,先见墙根绿绿的一点,无疑便是 “朴楞哥儿”了,把那鲜嫩的叶子掐了回来,用剪刀剪得细细的,撒给小蚕儿吃。采蒲公英不能采带露水的,奶奶说,蚕儿太小,吃了带露水的叶子会闹肚子,一闹肚子就会死。
蚕儿吃过几回蒲公英,就进三月了。三月的春风暖暖地,催着桑树生出一片片的细叶来。等大片大片的桑叶铺开时,蚕已三龄。白生生晶润润的蚕就像一头扎进高等学府中的莘莘学子,就像渴望知识的人扑在书本上。一个个埋头在那绿色的书页里,一页一页地翻,那么耐心,那么细心。是在寻找能够铸造生命的文字吗?还是在查找能够美化心灵的诗?
沙沙沙,沙沙沙……在月光下听,那是美妙的天籁,是生命的交响,是世界上最能打动人心的小夜曲。
奶奶说,只要耳边能常常听到蚕儿的声音,心肠再狠的人也能被软化,性格最暴躁的人也能变得温婉些,再肮脏的灵魂也会得到净化,最刻薄的人也会变得宽容,最卑贱的人也能渐渐变得高贵起来。
烦了,累了,闷了,你就去看看蚕,守在蚕房里听听蚕的声音,你的身心立刻会感到轻松,感到安宁,感到一种恬静与闲适。
即使是最容易失眠的人,只要听到蚕的声音,也会不知不觉地就安然入睡……
所以,我的乡邻们年年总要养些蚕。哪怕只有十条八条呢,他们总是那么精心,那么在意。在蚕房门上缀块红布,在蚕房里插几枝新艾,点一柱沉香。他们管蚕不叫蚕,总是满怀虔敬之心满怀爱意地唤:蚕姑姑……
她是那么朴实无华,她从不炫耀自己,不会带着斑斓的色彩翩翩起舞,逗得人眼花缭乱心旌摇荡魂不守舍。
她气质高贵,仪态端庄,举止娴雅;冰清玉洁的体魄,澄思静观的神姿;柔而不弱,不怯不懦。
三眠三思。蚕在想什么呢?蚕想干什么呢?
食几茎绿叶,吐一片锦绣。是吗?
“春蚕到死丝方尽。”仅此一句,足以为千古绝唱。何其悲壮啊!
(作者为作家、山西省原晋城城区文联主席,有著作多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