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已经很老了,10岁之久,有着丰富的世事经验和感知万物与生灵的能力。因为命运的安排,它每天都弓在一个椭圆的土陶花盆中,孤寂在我家阳台的一个台阶角,一如一个生命在孤岛上的生存与守候,等待着从窗玻璃上过来的阳光和我爱人打开窗时吹进来的风。水是浇得准时的,总是大约每周或十天,便会去大大方方浇一次,让它喝个够。所谓的肥料之滋补,却是半年八个月,才会因为忽然的勤快,去把没有喝完的啤酒倒进去半瓶、大半瓶。有时候,我们赐于它淘米水的慷慨,它也总会有恩必报,以大度感谢的生长,回报我们以碧绿的旺黑。寂寞和无言,是它生命的侣伴,只有在每天客厅里的电视机打开的时候,沙发上有客人到来并海阔天空、畅所欲言时,它才可以借此感知客厅和阳台之外的世事和万物的变化与喜忧。
深秋时候落叶,春天时候再生,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命定规律。但因为是在室内阳台的大致恒温中,严冬中的暖气也都把18摄氏度以上的温暖平均地分配给我们,自然地,其中也有它一份。于是,应是秋时的枯落,叶就象征性地掉下几片烦累的深黄,而那些带着疲惫的众多的青叶,也都还要在它的枝丫上日日月月地陪伴着我们一家,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勃发和澎湃。
因了几乎不落叶的绿,中国人就叫它冬青树。
可这株盆景的常绿,却在今年春天的3月11日,正是北京的万物苏醒吐翠、花开预备的时候,突然间出现了几片黄叶。3月10日它还借着初春的风光,显出苏醒后要大干一场的气势,让生命的绿色旺盛到使旁边的花草都相形见绌,可在一夜之后,却有三片、五片的黄叶,静静地沉默在它的弓枝和冠顶上。我为此感着些微的诧异,慌忙地把它移到更可通风的西边,让朝阳一出,就可以直直地照射于它。还又在它的土盆中,恩赐了它整整两罐啤酒和两袋鲜奶。因了是春日三月,和风如滋,也还总是在白天延长开窗的时段,使它更可以沐日浴风,以借此挽救它在3月11日之后的黄叶伤痕。
可是,一切的努力,都近于徒劳。
3月12日,它由三、五片的黄叶,变成了七片、八片。
13日,十片有余。
14日,二十几片。
15日,几乎黄满冠顶,完全如旷野中酷冬时的一棵日常树木,不得不随着时节的法律变化而遵守枯黄的律令。
然而,这毕竟是初春之时,是万物苏醒的蓄势之日。翻遍了植物病疗的书籍,证明它没有受虫害的侵蚀。找来了盆景专家,也对它的春黄表示摇头和不解。一切的努力,都只能是我们对流云飘失的无法挽回,仿佛在马路上点着脚尖奔跑的雨滴,终归要在一汪水中无声无息样。无奈之后,也就只能随它而去。中国的民间,有句相当直趣的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小鬼常来访。”把风、日、水、养全都充足地供给于它,宛若让一个将死的人,在最后几日吃饱喝足似的。
如此而已,也就罢了。
也就这样,随它而去。而我们一家,除了在那些天用更多时间打开电视,听播新闻和总在客厅议论世事与人生之外,直至今天还搁在心头的记忆,就是那些天在无数的垃圾短信中,偶然会有这样的短信:“商场里的人说,鸡蛋是绿色的,苏丹红笑了;日本人说,钓鱼岛是我们的,大海笑(啸)了!”于是,从来不回垃圾短信的我,那几天总要给这样的短信的传播者回上几句:“如果你们家有了火灾,你家邻居会鼓掌吗?如果你的兄弟父母有了疾病,你是首先去帮他找医生还是首先替他们去买一挂鞭炮和一口棺材呢?”
三朝两日,本就不多的这样的短信,也就彻底绝了。
时间和日子,就这么过着。半个月、二十天,阳台上的盆景冬青树,竟又在不自觉中缓了过来。有的黄叶落了,而更多的黄叶,都又变得片片绿旺黑碧,完全如同往年往时样澎湃勃发,茂盛有力,无论远近地看去,都是一幅永不凋谢的冬青的油画。
(作者为知名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长篇散文《我与父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