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唤春雷。正月结束后,当淅沥雨声中有了野鸡的低鸣,笼中的八哥又在不断要鼓动翅膀时,第一声春雷就该来了。
第一声春雷往往也是在睡梦中若有若无,朦胧听到的。早春时节,还不需要闪电撕裂长空,那雷并非来自半空,没有疾风相薄,它像是来自远远的大地深处,闷闷地,通过一切阻挡物的回声激荡而来。古人形容雷声爱用“阗阗”,阗是充塞,充满,雷声逶迤,轰轰阗阗,百里之内风流雨散,万物同时感应,雷音就在传荡中四溢满盈。
春雷挟翠绿的雨丝令万物苏醒:蚯蚓伸开僵蜷了一冬的躯体,土壤就疏通了;疏通的土壤变得潮湿,土褐色的蝶蛹就开始在松软的泥土中蠕动,蝶虫就要破蛹而出;蚁王钻出蚁穴试探一下,蚁群就鱼贯而出了;蛙们也挤出了石丛,懒散蹒跚在春雨里。蛰虫就这样,感悟春气惊出而投入春喧,春情弥漫,花草树木因此而竞艳争春,仲春二月由此才有姹紫嫣红,最美的色调。到季春三月,清明时节雨纷纷,蝶衣晒粉花枝舞、池塘水满蛙成市,就晚春了,落花遍地,要惜春、葬花了。
仲春二月,花是由浅淡渐浓的一个过程,第一声春雷响过,桃就要绽蕾了。但在桃之前,抢先开花的是迎春与玉兰。迎春与玉兰,一种是软绵绵蜗居在篱边,由春风拂动青翠之条,密簇簇开出耀人黄金色;另一种是娇怯怯避人于一隅,婷婷玉立以冰雪之态,皎盈盈开出凛然月洁香。
迎春与玉兰之后,还有杏花。杏花开时,就有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之美在白非真白、红不若红,它刚开时皓若春雪,慢慢才洇出粉薄与浅红,就如一点胭脂淡染腮,含蓄敛羞、欲语不语,自有一种大家闺秀之态。杏花的意境,我喜欢韦庄的“红障杏篱深”——杏在近处,如融霞晕雪,乱向春风笑不秀,篱门则匿在沸腾的红香深处,好一幅“花院深疑无路通”的景象。杏之性情,独照影时临水畔,是“顾影自怜”;最含情处出墙头,就“红杏出墙”了。吴融是最早用“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的,到叶绍翁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家喻户晓,它就被冤枉成了“风流树”。
杏花飞簾后桃才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红一出,春光便都被它占尽,在春晖潋滟中,它太具诱惑力。桃花的意境,最耐咀嚼是杜牧的“一岭桃花红锦黦”——满山都被夭红染透,风吹如红锦要飘飞,而“黦”是色变。如何变呢?“想得此时情切,泪沾红袖黦”——一山之红都被泪所玷污,是怎样的感伤呢?桃色媚人,它之媚在雨里、在风中。红入桃花嫩,桃花带雨才浓。杜甫说,“点注桃花舒小红”,那桃腮是经青葱雨脚的点注,才在星靥中含了几分醉态,变成更娇嗔的酡红。但桃花脸薄难藏泪,花容即刻都会失色,红艳一褪,就素面凝香雪,啼妆晓不干。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终是无力笑春风的,它斜红相倚,只能静卧在风声里。一旦无情云唤醒了无情风,蜂喧鸟咽都留不得,红萼万片随风一吹,纷飞红雨,就欲漫天了。
桃花红,李花白,桃李一起竞放,并称为群芳领袖。李本是桃之陪衬,桃花色艳,李花色淡。但自《乐府诗集·鸡鸣》中说,“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后,不仅“托荫当树李”,成蹊亦谢李径了,因为“桃蹊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李花之美在繁而雪白,所谓“盈林银簇簇,满树雪成堆”,有香雅洁密之妙。元稹比喻它,用“苇绡白而轻”,绡是薄纱,如苇花般轻漫,就有了一种朦胧美。而韩愈赞美它说,“花不见桃惟见李”,杨万里后来说到他对韩愈此说的领略——薄暮时分,隔江相望,桃花皆暗而李花独明,于是,桃花是“近红暮看失胭脂”,李花则是“远白宵明雪色奇”。李花的意境上,最喜欢韩愈的“白花倒烛天夜明”——在没有月色的黑暗中,一切色调都被湮没,独有满树白花照耀如炬。在它周围,鸡鸣四惊,有一种神圣感。
杏、桃、李竞开后,春就过去了一半。此时,春风过柳如丝绿,待燕子归栖清风紧,就该春分时节了。
(作者为《三联生活周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