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语叶城

    烛台是一对儿，金黄色的，精巧而又大气，仿佛与栗色的钢琴不可分割。实际上，真正与它们不可分割的是我记忆中的“苏联生活”。1990年，在叶卡捷琳堡举行的某次中国商品展销会上，我用一顶皮帽子换得了这两只烛台，当时这座城市的名字并非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一世，而是革命家斯维尔德洛夫。苏联解体后，在席卷俄罗斯大地的“更名运动”中，叶卡捷琳堡取代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

    俄罗斯人喜欢用人名为城市命名。在他们看来，历史名人是文明进程的核心部分。缅怀历史人物就是铭记历史，传承文明。用“大写之人”的姓名来命名城市、乡村、街道，用设计师、发明家、思想家的名字来命名飞机、枪支、大学，这样的传统包涵着对历史的认知、对名人的崇敬、对荣誉的憧憬。然而，在沙俄时代，在人类历史上“皇权高于一切的悲惨时日”，作为沙皇手中的工业重镇、交通枢纽和财富中心，叶卡捷琳堡不可能摆脱帝王之名。对100年前的历史语境而言，这样的逻辑或许恰恰是引来革命者的一个重要原因——这座充满魅力的财富之城凭什么一定要用女皇的名字来命名呢？

    回答这样的问题或许只能依靠神话式的人物。沙皇是神话式的人物，征服西伯利亚的叶尔马克也是神话式的人物。遥想当年，正是这些神话般的俄罗斯征服者，翻过乌拉尔山脉，在欧亚分界线上的亚洲土地上建立起了这座富裕的“乌拉尔之都”。铁矿是这座城市兴起的主要动因，也可以解释它为何至今仍然是俄罗斯的工业重镇。苏联时期，叶城被视为战略要地，外国人不可随便进入叶城的大门。城里的不少与国防工业沾边的企业都只有代号，没有名称，或者干脆起一个假名。冷战时期，这里聚集了俄罗斯的能工巧匠——一批才华横溢的产业工人。写到这里，不禁要再次谈到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对烛台。烛台是华丽的，朋友们都说，它们虽说值不了多少银子，但却的确是值得赏玩之物。之所以“值得赏玩”，是因为它们并不是某家企业生产的批量产品，不是专为出售而制造的商品，而是苏联工人“干私活的成果”，是技术工人为取悦朋友和家人而特制的物品。可以想象，当年斯维尔德洛夫斯克某家工厂的某位高级钳工，利用车间里的工具和材料制造了这两件工艺精良、品味不俗的工艺品。对我来说，这两只独特而又普通的烛台，既是苏联工人“峥嵘岁月”的证明，也是叶城工业创造力的缩影。

    穿城而过的伊塞特河漂亮而又干净。在这座全俄第四大城市里，你可以找到所有属于俄罗斯的元素和风貌。千篇一律的列宁雕像，迷人的东正教教堂，气势恢宏的走廊式商业中心，韵味十足的城市广场和怪异别致的摩天大楼——这座远离莫斯科的城市似乎拥有一切。酒吧喧嚣热烈，摇滚乐队劲头十足，但不知为什么却会让人想起住宅楼里私酒生意，并由此联想到俄罗斯男人的平均寿命。“二月革命”住宅群仍旧保留了苏联风格，漂亮的“峰会”商务中心则让人感叹曾在叶城举行的“金砖四国峰会”对一个城市的发展是何等重要。从列宾大街、斯维尔德洛夫大街到“奥涅金”商务中心，一路弥漫着撩人的夜色。

    人们用叶卡捷琳堡取代了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却并没有完全放弃这位苏维埃的领袖。以他的姓氏命名的行政区和街道仿佛是一堂生动的苏联历史课，同时也显示出俄罗斯人对历史的尊重。尽管人们在改朝换代的激情岁月里，多少会勃发出忘记历史的冲动，然而，俄罗斯人的勇敢使他们有能力最终采取了正视历史的行动。我真的想知道，那些来自世界各地的游人走上卡尔·李卜克内西大街时，他们的脑海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景象？

    城市因人而生，最终表达的是人的命运。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正是在叶城被枪杀的。这是叶城的悲哀，也是国家的耻辱。1918年7月17日，罗曼诺夫家族在叶城的一座别墅里被处决。2000年，俄罗斯东正教将沙皇一家追封为圣徒。2003年，“滴血教堂”在末代沙皇殉难地建成。俄罗斯人敢于正视历史，敢于让自己的伤心之地成为城市最眩目的风景。俄罗斯从来不普通，它拒绝普通，并因此赢得世界的格外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