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宿命就是要知道他或她来自何方,面对“超我之心”画一条线,然后跨过去。我们这个时代最深刻、最复杂的难题之一,就是我们之中许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
“全球化作家”相对而言是个新概念。比如,过去我们一直会说,某人是斯里兰卡作家,或者英国作家,或者加拿大作家,当然还有美国作家。最近几年,有一位名叫迈克尔·奥达吉的作家,生于斯里兰卡,在英格兰接受教育,身为加拿大公民,写了一本关于一位非洲黑人爵士乐音乐家的小说。此人与我们常说的“国际混合型”就很吻合。现在,我们越来越熟悉那种“多元化”民族性的感觉。我们此刻身处何方和曾经在哪儿生活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作家应该、也可以承受在几个国家积累的经验之重——就像你口袋里装着沉重的砖头,依然可以游到对岸。我们不会被那么多连字符号连起来的那个概念搞得如堕雾里云中。我们可以是爱尔兰—阿根廷人,或者法国—澳大利亚人。或者中国—巴拉圭人,甚至可以是所有这些国家的一个“组合”。
然而,如果你是欧洲人,问题就出来了。欧洲作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或者她是否生活在可以从容不迫地游走其间的山山水水,或者一段世所公认的历史之中?会不会有一种可以称之为“欧洲的声音”的东西使得选编一本集子合情合理?除了结构上纷繁复杂,欧洲文学到底意味着什么?
谁都知道“欧洲”曾经是什么,但是对今日之欧洲,我们就没有一个完整的概念。说到欧洲,人们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伞,但这是一把即使不下雨,也要不可避免地拿着到处走的伞。我们有瑞典、土耳其、马其顿,有法国、德国、西班牙,有卢森堡、安道尔、梵蒂冈,还有加泰罗尼亚。有的欧洲组织,比如足球联合会,还囊括了哈萨克斯坦和以色列。我们还有爱尔兰、英格兰、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格鲁吉亚和俄罗斯:漫长的战争,短暂的回忆。
让我们试着把所有这些国家都扔到工厂同一个认定“身份”的熔炉里。这看起来似乎不可能,但已然发生,而且在继续发生。“欧洲人”这个词已经出现了一段时间,当然要继续下去。困难是——至少对于作家而言——要准确地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时候结束。
欧洲人身份认同的危机自然没有什么新鲜之处,无论编造的还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早在1904年,利奥波德·布卢姆,一位爱尔兰—匈牙利犹太人,坐在都柏林小不列颠大街巴尼·凯尔南的酒馆里,沉思默想,得出一个结论:一个民族是“同样的人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后来,他又修正了自己的观点,认为“也可以生活在不同的地方”。他是在议会上说这番话的,有人认为他捣乱,朝他脑袋扔了个饼干盒子。他的观点是,民族是一种关系密切又四处飘零的群体。一个民族当然不可能没有文学。由此推理,一种文学也不可能没有民族的特性。最简单地说,文学总是有其根源的。
围绕所谓民族的声音出现了一系列问题:一个民族拥有自己的文学意味着什么?作家以何种方式代表一个国家?写作是一种没有国界的活动,还是我们可以追溯到某个封闭之地的行为?国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成为一个“文件名”,加之于某位作家的头上,摆在书架上,给迷惑不解的“图书管理员”带来方便?
也许“欧洲人”这个词恰恰因为其与生俱来的难以把握而作用愈大。由于难以准确定义,它就容纳了当代身份认定的不确定性。而身份拒绝以地域来限定。构成欧洲作家欧洲身份的因素之一是它的文学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他们的身份混杂在一起,不乏矛盾,很不完整,甚至前后对立。历史不停地演变,再演变。正在使用的语言多达四十种。将近八亿人口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有多少词汇就有多少欧洲人。现实超过了定义。无论是谁,倘若想把人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一部伟大的欧洲小说”上来,都没有意义,至少现在没有。而整个世界似乎都期待“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不管这种期待对还是不对。也许因为,迄今为止,对于“欧洲人”到底意味什么还没有一个最终的结论。
这个词的意思既可以扩展,又可以浓缩。它将自己吐出去的气又吸了回去。其结果是形成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有时候,欧洲将其“肺部”扩展开来,变成一块大陆。必要时,它又收缩回来,各自为政。“小”会拓殖为“大”,“大”也会反弹为“小”。所以贝克特是“欧洲的”,但也是爱尔兰的(他或许还是法国的)。丹尼洛·基斯是犹太人,又是塞尔维亚人,半个匈牙利人,曾经是南斯拉夫人,因而他是“欧洲的”。卡夫卡或许是他们之中最“欧洲”的作家。他的小说赖以生存的基础就是持续不断的变化。
过去发生的事情确确实实萦绕在我们心头。在这块大陆年轻的艺术家眼里,正在进行着的对于身份认同的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感觉,就是丰富得让人难以置信的素材。柏林墙的倒塌无论作为现实,还是隐喻,都不是偶然事故。世界的即是地方的,我们可以用偷来的砖砌一堵墙。墙上的缝隙越来越大,有机会穿墙而过的光让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去阅读。
(摘自《最佳欧洲小说(2011)·前言》,译林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