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本刊分上下两期选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曹文轩在全国第九届青年教师阅读教学观摩活动上的点评。文中,他谈到对当前语文课值得反复思量的种种问题,欢迎读者参与和讨论。
最近几年,我一直在参与中国的语文教育与语文教学,听过若干观摩课,编过数部官方的、民间的语文课本和读本。这两天半的观摩,使我学习到、感受到了一句话,就是:讲课是一门艺术。在对观摩课作评点时,我不想过多地描述可歌颂之处、可圈点之处,只想说那些令我们困惑、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的问题。
一、观摩课与常态课
观摩课必然是具有表演性的。观摩课的意义是它向我们展示了各种授课模式,体现了某种新鲜的教学理念。
不时听到有人在议论、评价各种名目的语文教学、观摩课,在肯定之余,往往会对观摩课进行贬义性的评价。其中一点,集中在观摩课的“表演”身上。这里,我想对观摩课进行学理性的证明,指出此类观摩课的必要性以及意义所在。
观摩课必然是具有表演性的,因为它有诸多的观众。讲课老师在这个特定的情境中,都不可避免地成为表演者。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必须照顾全部观众,将表演、表情做到极致。而我们——所谓的观摩者,坐在这里静静地观看着那个执教者。
大家想一想,这个时候,我们与坐在剧场里观看演出,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我们在看戏,在看一台独幕剧,或者说一台大戏。谁都知道,那个拿着麦克的执行者,他的行为绝不是个人行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团队。谁都知道,他在进入中间这个小小的区域——他的舞台之前,是经过长时间的排练,他的课程设计是精心策划的,并且是他身边的同事以及专家多次讨论、反复推敲、反复修改过的。这些同事、专家甚至会细致到对执教者的服装、声音的音调、语速等方面,都会一一提出他们的看法。上课老师的这个团队所承担的任务是导演,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讲,凡是观摩课都具有表演性质的。
我现在讲一个问题,为什么就不能是表演性质呢?我们为什么贬义地去看表演性呢?没有表演性可能吗?除非从此取消观摩课。我想借用时装表演来比喻观摩课。当身材窈窕的模特从T形台上款款走过来的时候,谁都知道,他们所展示的服装无论怎么好看,实际上是没有几个人能够穿着的。但是,我们又必须知道,正是他们的表演引领着服装潮流,让人类更加美丽、漂亮。观摩课是一种特殊方式的课,我们评价它的价值,大概不能从它能否复制去考量。它与常态课有很大的差距,如果一位语文教师每一节日常的语文课都要学着观摩课去上,那么费尽心机,那么处心积虑,那么投入与用力,我想用不了多久,老师们就会一个一个地被累死在讲台上。现在,我来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以一节常态课的形式讲一节观摩课,我想问的是:你会坐在这里吗?你会给予很高的评价吗?
我以为,观摩课的意义是它向我们展示了各种授课模式,体现了某种新鲜的教学理念。青年教师阅读教学观摩活动已经是第九届了,我没有参加过以往的活动,但可以推断出以往的八届活动一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整个中国的小学语文教育与小学语文教学,我相信我的这一判断。当然,我们肯定观摩课这一形式的时候,并不意味对它不需要审视。同样都是观摩课,有很大的差别,甚至有天壤之别。什么样的观摩课才是值得称道的观摩课呢?我们可以从多个维度去考量,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维度,就是看他是否留下了表演的痕迹。是表演但不着一丝表演痕迹,那是最高的境界。看戏的人忘记了看戏,是那个执教者也就是那个表演者最大的成功。据我所知,如今的小学语文教学正走在返璞归真的路上。
二、细读与漫读
只有漫读与细读相结合,才会产生节奏感。
怎么去阅读一篇课文?“阅”为默默地看,“读”为有声地念。阅读的本义只是指看或念出作品,并没有其他的含义。一节语文课对老师来讲,并不是看与念,而是讲。从这个意义上讲,一节语文课实际上是一节解读课,更确切地说就是怎么解读一篇课文。
细读最主要的表现是咬文嚼字,这一点非常适合小学语文教学。因为字词学习是小学生,特别是低、中年级学生最基本的学习内容。我很惊讶老师们对于字词细致入微的解读,唤醒了我对现代哲学的记忆——居然在这个课堂上与现代哲学的观念相遇了。哲学家们发现,语言问题才是哲学的关键问题。他们发现语言的巨大的神秘性,发现语言与之存在的隐密关系,一个个的词在规定语法的组织之下,向我们呈现了一个世界,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一切。
现在,我们不去讨论这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只说现代哲学让我们看到,那一个个的词非同小可,每一个词都代表着一个存在的状态,甚至是存在的基本状态。作家米兰·昆德拉写了很多部小说,他发现一部小说其实不需要太多的东西,怎样去琢磨这个词就足够了。他琢磨了“轻”这个字,写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次老师们讲课时,仔细解读一个个字词,让我们再度体会到字词真的了不得。中国人早就明白了字词与存在之间的关系。从古至今,我们都十分热衷于、擅长于咬文嚼字。细读字词对于孩子学习语文而言,是必不可少的。细读还包括对作品某一个细节的分析,这在《匆匆》《圆明园的毁灭》《普罗米修斯》等课里都有所体现。细读固然是妙法,但不可能对每一篇文章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句话都做到细读。倘若如此,一篇课文我们就可以讲一个学期,所以,我们还需要漫读,需要漫不经意地去读。只有漫读与细读相结合,才会产生节奏感。一个人,一辈子活的是否有质量,就看这个人活的是否有节奏感。一节语文课,也是如此。小说家林斤澜在谈到小说写作的时候说,写小说尤如骑马,跑跑停停。有风景处,就勒马停下来细看,无风景的时候连抽几鞭,快马跑过,这就要看一个人的眼力与功夫。一节语文课,当如骑马,要跑得好看,跑得自在。不妨琢磨一下林斤澜先生的一番经验之谈。
三、技法与大法
离哲学最近的是儿童。有技法,又有大法,我们有理由期望、期待最理想的语文教学。
教学要讲方法,这一点毋庸置疑,尤其是中小学教学。大学教学固然也要讲究方法,但似乎更注重授课的内容与品质,往往对方法忽略不计,几乎不讨论教学方法的问题。中小学教学讲究方法,那是因为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他们的认知心理是不健全的,认知能力是有缺陷的。我们必须凭借能够吸引他们、引导他们、调动他们、启发他们、使他们产生浓厚兴趣的方法,达到让他们有效而愉快地接受知识和发展能力。
听了两天半的课,我感受到了中小学老师讲课,各有各的门道,各有各的招数。所有这些方法都来自不同的授课者的教学实践,也许都是行之有效的,也是无可非议的。但我以为,如果沉溺于对这些方法的使用,是值得我们深思的。我以为,方法是分级的。一级方法应该是哲学意义上的方法,是关于如何思维、如何认识存在、如何叙述这个世界的方法,是大法。如在分析一件作品时,你要告诉孩子这样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性,从而使他们能选择不同的角度进入作品。再如告诉孩子一个道理——这个世界运行的动力是来自两极之间和多极之间的摇摆,从而让学生看到一篇记叙文是如何向前推进的,一篇议论文又是如何在正题与反题的博弈中最终完成的。我以为,这些看似形而上的道理,孩子们都是懂得的,主要是看你用什么样的语言去表述。我的一个看法是,离哲学最近的是儿童。有技法,又有大法,我们有理由期望、期待最理想的语文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