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听川戏还不如说是看川戏。
儿时居住的古镇居然有家象模象样的川剧院。有戏上演的日子,戏院前堆满了人,开场锣鼓的声音几条街都听得见,为古镇平添了许多热闹。
时至今日,川戏萧条冷落,不知今夜是否能梦回儿时,梦中是否还能听到川戏那悠悠扬扬的唱腔……
那是多年前晚秋季节故乡的夜。
秋收完了,麦种上了。川西北土地上的人们突然从繁忙中闲下来,便坐立不安,心无望,神无主,人就是为奔忙而生而活的,一下子没了事做,那是多么难耐的枯寂!尤其到了夜晚,月瘦星寒,人便更觉长长的寂寞,深深的忧虑。
突然,古镇街上的戏园子——黄州馆里响起了一阵阵锣鼓之声,哦,是唱川戏的戏班子来啦!
一时间,大人、孩子像养蜂人放开的一窝蜂,众人提起椅子、扛起凳子,男人叼着烟袋,妇女抱着婴儿,兴冲冲地一溜烟儿奔去。
但见“黄州馆”的戏台上,放着一桌、两椅、一幕布、二汽灯,台旁端坐着锣鼓师、琴师等。戏园子内人头攒动,一台川戏正式拉开帷幕。
紧锣密鼓后,胡琴一拉,帮腔完毕,女旦利利索索地碎步而出。未听女旦开口行腔,但看那磋步、花梆步风姿别具,她双膝并拢,步子小巧,腰随脚扭,头则自然地跟随腰摆动,走起来袅娜多姿、款款有韵。女旦的台步,让众人觉得满场骤然亮堂起来,似洒了如雪一般皎洁的月华。
阵阵深沉、悠扬的琴声和清亮、激越的钹儿声,让人一听就入迷。随即,旋风似的紧鼓急奏之后,琴声陡然一沉一顿,女旦便搭口唱将起来。那行腔低回婉转,行云流水,气沉丹田,头顶虚空,气息调理通畅,行腔声情并茂。
此时此刻,全场一片静寂,无一人咳嗽、呼叫,全都屏住呼吸,一听那嗓音脆亮里含有强健,甜柔中蕴着沉雄,众人便一呼百应地拊掌叫绝。
紧接着,女旦使出浑身解数,抓住所有眼球:那一腔一调,韵里藏情;一举一动,巧中孕美。那眉眼一飞一闪,满脸是戏;手指一伸一收,尽描人意。有念有唱,唱白间杂。唱起来一板三眼,说起来一波三折。紧要时一泻千里,和缓时一咏三叹;紧迫处一语道破天机,错综处千言难诉原委。
吟到悲处,戏院内的观者便回肠九转,泪流涔涔;念到喜处,板凳上的看客便前俯后仰,乐不自禁。
当唱者难以用戏文表达一刹那的心绪之时,台旁坐桶师(指挥)一点,那把灵机的胡琴悠悠而起,便以琴声诉说人间万般风情,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回,一会儿委婉,一会儿凄凉。
众人料定,一曲终了,再来一段高潮,这台戏的结局就该见分晓了。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主线还未挽住结,却又突生许许多多的枝丫。
一个人物的命运未卜,却又冒出来新的角色。却原来,戏里各色人等的命运在看客心里装着,那滞重感难以名状,欲罢不能。
其实是,听唱入唱,看戏识戏。戏曲表现千古风云、人生百态,听者便也卷入那风云之中,或替古人担忧,或为怨家不平。戏无圆满结局,人无一丝喜色。
戏情复杂,一出短段,也要唱个半夜三更,而一本大戏,往往连唱几天几夜。那重情义的观者,便几天几夜茶不思、饭不想,一心苦苦记挂着川戏中人物。而夜里一开唱,他们便精神抖擞地坐在月下,一句不拉地听着。
一本千古兴亡史,一曲人生行路难,唱不完人间悲喜,阅不尽尘世风云,听着无不愁肠百结,感慨万千。
一直听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忠臣迁升,贪官斩除的结果,才觉得过了瘾,解了恨,消了愁。散场后,便有人捏腔拿调地学着哼唱起来。
川戏声声,使川西北的月夜充满了浓郁如酒的乡音,使古镇的故土有了从历史中飘逸而出的独特旋律,使家乡的人们记取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荣枯兴衰。
川戏,是盛开在巴蜀大地上一朵千秋不凋的艺术之花,那朴实的纯美、那诱人的泥土之香使一代代川人迷恋,也给了这块热土以美的滋润。
这些年来,随着西方文化的渗透,传统文化日渐衰落,“80后”、“90后”追捧明星,酷爱动漫、灵异、穿越和网络文化快餐等等,便冷淡了川戏这一古老的艺术。
一个老农告诉我:只要每天有川戏听,他种地也有情韵,吃苦也觉快活。这植根于民的川戏,在老百姓中显示出千古不衰的生命力。
川戏,就像四川这片土地一样,永远以它古朴的风韵,塑造着勤劳质朴的巴蜀人民;就像挚爱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一样,巴蜀人民会世世代代地挚爱着川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