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达歙县时,已是暮色沉沉了,我一再地扭头环顾着远处不太明朗的河流和脚下灰白色调混杂的土地,想从历史深处弄清楚,这水墨一般的视界,到底凭借着何种魔力,竟能牵动着一批批人,不远千里万里前来一探其中的究竟。大凡涉及到徽商色彩的故事,都离不了古徽州,离不开歙县这块地面。
这水墨般的徽州,真真实实就站在那里,不妩媚也不妖娆地立在道旁,兴处,也只是莞尔,略表一下对我这位陌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友人的欢迎。看不出丝毫的架子,如若没有先前的了解和深究,你可能丝毫不会对眼前这几座坍圮废旧的城池感兴趣,兴许随便逛上一逛,便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可眼前的城市光景,确确实实是曾经称雄中国商界五百余年的徽商发祥地——古徽州。废旧的时光摆放在那里,陈列着古往今来“无徽不成镇”与“徽商遍天下”之说。历史上经济与文化齐头并进的地方少之又少,徽州,与其说是一连串地理上的概念,倒不如说是一个十字坐标。思想文化、刀戈剑戟、药味纸香,都在这里一步步地舒展开来,又展胳膊又伸腿地迅猛行进着,徽州的思想家们自觉地让自己的思想渐趋生活化、世俗化。这是徽州土地上诞生出来的奇迹。即便铜臭味儿,也能在吉光片羽里,慢慢被水墨似画的淡雅、纯净透明涤荡,一片一片地摧枯拉朽,闪烁出质感和潇洒的羽翼来。
沉默,恰是一种价值,是人心和时光怎么也无法诋毁的存在。古徽州,恰恰证明了它的沉默比爆发要来得铿锵,来得恰如其分。
二
我一直在思索着徽商发迹的起点和终点。过去的时间,曾经的人、故事、酸甜苦辣、荣辱悲欢,都能够在耳边和眼前寻到记号。大抵明清时期,这里一度极其繁华。徽商最早经营山货和粮食,后因地方的墨、油漆、桐油、造纸业的发展,木材、茶叶、盐、棉布等造就了来来往往的喧嚣。徽商们停靠在渔梁埠边的船舶堆满了谷子、生盐巴、上等的茶与土乡特产,从这里扬帆出发,数十个不眠不休的夜晚里不断航行,江浙、京杭、海运、河运,那些忙碌的身影,都是属于徽商的。
提起徽商的“以商重文”,自然而然应该想起久负盛名的徽文化。从大一点讲,徽商也该算是徽文化中的一类。在这之前,古徽州地面已出现像朱熹这样的大人物,后来又出现过像戴震这样在某些理论上更进一层的思想家兼考据学家,以及编撰杂剧《高唐梦》、《五湖游》、《远山戏》、《洛水悲》的文学家汪道昆,“造反派”方腊,新安医学的奠基人汪机和新安画派创始人弘仁,这些都是徽州这个大熔炉里煅烧出来的闪亮结晶。
三
夜色里,古徽州城里空荡荡的,一阵阵坚定而急促的脚步声来了又去。布满舟楫的码头边,渔火在不定地飘摇着,仿佛在告诉着每一位访客,几千年前这里的每个夜晚,那些书房的窗户里都还亮着微弱的灯光,道道黑影在低头涂画着,桥梁、新月、垂柳、水墨般的河流的轮廓,都在这涂抹的过程里逐渐变得清晰透明起来。
水墨般的徽州,正渐渐朝着浓墨渲染的鲜艳境界愈走愈远,归于平和,归于一贯的安详和自在。近处是斑驳的城墙,老护城河疲倦地躺在那里,不言不语,紧紧地围绕新城区流动着,春夏秋冬里安静或者喧闹的日子开始变得平淡无奇,不痛不痒。在这里,无论你是有耀眼的财富、淡远的心境还是砥砺与跋涉,统统得照着各自的规律和行径,最终归于水墨般的悠远。
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皖南的时候正值凌晨,不知东方既白。我丝毫不能带走什么,唯一能留下的便是水到墨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