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过众多舞台艺术形象的北京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1月20日在京踏雪西去,享年86岁。
虽然告别舞台十多年,但于是之塑造的《龙须沟》中的程疯子、《骆驼祥子》中的老马、《茶馆》中的王利发、《丹心谱》中的丁大夫等角色,仍在观众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丰富了中国话剧的人物画廊,是中国话剧艺术殿堂的一块重要基石。他是一个演员,更是一座丰碑。
一个真正的学者型演员
于是之生前不愿人们称他为表演艺术家,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演员。但与之合作过的著名演员朱琳说,于是之是一个真正的学者型的演员。
因为于是之酷爱读书。他曾说,“我尊重有书生气的学者型的同行们,在他们面前我自惭形秽,学习之心油然而生。我最害怕演员无知,更害怕把无知当作有趣者。我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浅薄而能自知浅薄的小学生,这样便能促进我不断地有些长进。”
1950年,老北京人艺排老舍先生的新戏《龙须沟》,于是之演主角程疯子。导演焦菊隐让演员体验生活,并要写创作笔记。于是之虽然熟悉老北京下层平民的生活,但仍认真地去体验生活,到天桥去学曲艺,唱单弦,并写下了6000字的创作笔记《程疯子传》。老舍之子舒乙先生回忆说,老舍本来把程疯子写成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子弟。但于是之觉得这不太够,他把程疯子写成一个从玩票开始到以唱戏为生的艺人,之后因为生活的境遇变疯。老舍后来也接受了这种修改,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程疯子的模样。这出戏可以说奠定了北京人艺的基础,也奠定了于是之的基础。
另一次是对《茶馆》结尾的修改。老舍先生原来写的是,有个革命者在茶馆里,借着说书宣讲革命,被国民党搜捕,王利发为了保护革命者,自己饮弹身亡。有一次开会讨论剧本的时候,于是之提议说结尾可以写成“三个老人话沧桑”的一场戏。老舍当时没说什么,但一周后,老舍就把剧本按照于是之的意见改了,即三个老人话完沧桑撒纸钱。现在这一段已经成为《茶馆》里最出彩的一段。
让著名评论家田本相最欣赏的,则是《骆驼祥子》里的老马,他认为那比《茶馆》还要精彩。“就一点儿戏,十几分钟,但是他把一个老车夫刻画得非常生动和深刻。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来自生活。角色的基调掌握得高度准确,因此高度成功。”
1992年7月16日,于是之告别演出,首都剧场上演经典剧目《茶馆》。那时的于是之已知道自己有忘词的现象。
“他看着我的脸,却怎么也叫不出常四爷的名字来。”在《茶馆》中出演常四爷的著名表演艺术家郑榕,看着舞台上着急流汗,却老忘词的一生好友,内心哭泣不止,“我不能在台上哭,我只能帮着他把话接过来。”《茶馆》的谢幕演出,全场观众鼓掌起立,大家喊出了“是之,别走”的心声。对于自己的这场谢幕演出,于是之随后曾撰文写道:“观众太宽容了,太宽容了,我自感万分羞愧。”
著名导演徐晓钟说,于是之在舞台上塑造了29个人物形象,演了8部电影。他是中国话剧民族化的亲历者,也是焦菊隐先生创立的北京人艺现实主义演剧风格的实践者,他极富魅力的表演风格和鲜明的人物个性,他的修养、学识、气节,都把话剧演员的文化提高到了新的高度。著名评论家童道明介绍说,2006年香港话剧团到北京首都剧场演出话剧《倾城之恋》,那位艺术总监很激动地说:“我们能来首都剧场演出,觉得很荣幸。因为这个舞台上,伟大的演员于是之曾在这里献艺。”童道明说:“这个话让我觉得很感动。我从心底里觉得,能担得起‘伟大的’三个字的,就是于是之。”
将生命与人艺紧紧相连
上世纪80年代,北京人艺进入了创作的黄金期,相继推出了《天下第一楼》《小井胡同》《狗儿爷涅槃》《哗变》《推销员之死》等一系列重要作品,形成“文革”后人艺原创剧目的高峰期,在浮躁之气开始抬头的中国话剧界,充当了一个稳健的角色。许多人认为,于是之对此功不可没。
1985年至1992年,于是之担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他深知剧本乃剧院兴旺之本,一个成熟的作家,必然会以他的剧作,他自己的文学风格影响剧院,培养演员,促使剧院逐步形成自己的演出风格。于是,他在全国剧院中率先成立剧本组,自任组长抓创作。
曾是当年人艺剧本组一员的郭启宏回忆道,于是之对作家的剧本至少读两遍以上才提建议。他创作《李白》时,于是之提出极具见解的“空灵说”,大大提升、丰富了李白的形象塑造。但是,于是之的名字最后没有出现在“文学顾问”或“艺术指导”中。现为北京剧协主席的郭启宏深情地说,那时北京人艺十几个编剧,人称“小作协”,李龙云、何冀平、过士行、王梓夫、顾威、林兆华、任鸣、濮存昕、冯远征……一批批青年剧作家、导演和演员在舞台上绽放才华,成为北京人艺的中坚力量。他还请来数位国外名导,托比·罗伯森、阿瑟·米勒、查尔斯·赫斯顿,相继来京为人艺排戏,为北京人艺积累了丰富的中外剧目。
王梓夫说,于是之领导下的人艺当时的创作氛围非常活跃:“于是之的确是少有的好领导,我们这些编剧中午都是从食堂打了饭去他那吃,他提供酒,泡了枸杞之类的,每天中午大家就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但其实都是聊本子,相当于工作餐,所以他是从积累素材、观察生活阶段就参与剧本创作。有一次,我们提议做一个农村题材的话剧,是之先生自觉对农村不够了解,就陪我们一起去最底层的老乡家体验生活,一住就是两三个星期。”
田本相介绍,于是之一直想依托中国艺术研究院办一所学院,把焦菊隐先生的演剧经验传承下去。后来办成了“于是之艺术学校”,办了12年。于是之病后由著名导演林兆华担任法人。林兆华说,是之先生办这所学校没把眼睛盯在钱上,我们一定要把学校办好,不能败坏于是之这位表演艺术家的名声。田本相说,我一直都认为于是之是一个真正的君子。他让每一个接触过他的人都不禁产生景仰之情。
北京人艺的青年演员们,则把于是之当成话剧表演的标杆。1月20日晚,北京人艺复排剧目《骆驼祥子》正演完最后一场,主演青年演员于震在谢幕中代表全体演职员对离去的于是之表示哀悼:“今天大寒,雪,于老下午五点离世,今天也是这轮《骆驼祥子》的最后一场,冥冥中‘老马’谢幕!让我们一起缅怀这位将生命与人艺紧紧相连的表演艺术家。”冯远征说,于是之先生创造了中国话剧的奇迹,他的表演风格对我们这代人艺演员影响非常大。我们这一代中年演员还能继承一些人艺的传统,让它能存活于舞台之上,与于是之先生的培养是分不开的。
他留下很多遗憾
人们知道,于是之先生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最后十年一直在医院里。
很多人说,于是之不是当官的料。从1985年到1992年,于是之任北京人艺第一副院长,名义上,曹禺是正式的院长,但担任实际工作的是他。于是之用他的人格魅力团结了一批优秀的剧作家、导演,创作了一批优秀的剧目。但同时,复杂繁琐的行政工作也时常让他疲于应对。
曾任北京人艺演员队队长的王领说,于是之是个好好先生,为人宽厚,善良心软。他当副院长时,有一次出国演出,有位演员争着要去,他心一软,就把这人的名字加上去了,把另外一人划了下去。可划掉的那个人又来找他,质问为什么把他划掉,他只好改正过来,结果被划掉的人又来找他,弄得他两头不讨好,进退两难。
著名作家王蒙在其书中回忆道,有领导曾想让于是之当文化部部长,但于是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个劲儿地说不行。他随后又问剧作家李龙云,这个官儿我能当吗?李龙云说这比北京人艺的官儿好当,北京人艺的官儿太具体了。李龙云让他去征求夫人李曼宜的意见,于是之说,我夫人连小组长都不想让我当。又说,我还是在这儿眯着吧,在这儿抓空儿还能演点儿戏呢。
表演艺术家苏民说,于是之一辈子当演员就得其所哉了。他人情味浓,抹不开面子,当院长,出国、分房子、评职称,全找他,让他焦头烂额,不止一次地萌生退意。
1995年,于是之曾经和李龙云谈过他当8年院长的感受:“上边给了我一个正局级待遇,给我配了一辆车。打那儿开始,每天早晨起来,汽车‘呜——’把我拉来,晚上,‘呜——’又把我拉回去了。拉了我八年。事儿办好办坏不说,身体反正是散了。”
于是之、李默然、胡庆树曾被誉为中国话剧的“三大须生”,北京人艺著名导演夏淳曾想把他们三人聚在一起演一出戏。但待胡庆树夫人、剧作家李冰写出《人生一台戏》剧本时,于是之已无法登台,李默然也因故无法出演,令人遗憾不已。
于是之曾在电影《青春之歌》中扮演余永泽,那酸腐劲入木三分,人们都认为他演得十分出色。1994年,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在天津颁奖,于是之时任剧协副主席也出席了。当时央视一位戏曲编导不知深浅地对他说:“您演的余永泽太好了,我认为您就是那样的人。”于老气得没理他。童道明说,于是之其实最不喜欢自己扮演的余永泽。虽然后来于是之又扮演过《丹心谱》中的知识分子,但他说他最遗憾的是没有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扮演过真正的知识分子形象,也就是说他并不满意自己扮演的知识分子形象。
于是之曾想演曹雪芹,演曹操,演李白,都没能如愿。
但北京人艺和中国话剧记住了他,广大观众记住了他,演员于是之。
(本报记者 苏丽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