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陕北高原的榆林地区,有一片地方,由于优质的煤炭和石油的储藏十分惊人,被人戏称为“中国的科威特”,从那里传出了许多神奇而令人艳羡的发财故事。现在有一部长篇小说,不是写它如何富得流油,而是写这片土地上发生了严重的环境污染和生态问题,人们怎样经过艰苦努力,使恶化的状态得到了遏制。这就是钟平的《天地之间》。
生态、环保问题是当前受到特别关注的问题,尽管今天写生态已经不算多么时髦的事,但是,我们仍然无法回避环保的重要性,其题材选择的意义仍很重大。地球可以满足人类的需要,但无法满足人类的贪欲,你虐待大自然,就必会受到大自然的惩罚。只有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留下更多修复空间,留下更多良田,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天蓝、地绿、水净的家园,“美丽中国”的理念也才不会流于空谈。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说作者的选择独具慧眼。小说由一封告状信写起,此信引起高层震动,于是两个京城记者潜入新民县暗访,像密探似的,揭开了闻名全国的大气污染“黑三角”的黑盖子。原来这座晋陕蒙交界处的偏远小县,黑小煤窑密布,污水废料到处乱抛,多年来环境遭到严重破坏,不但天低云暗,连吐一口痰都是黑的。仅从这个开头来看,作者可以有多种写法上的选择:要么写一部尖锐的问题小说,要么干脆写一部侦破小说。这样当然并没有什么不好,却不是我所期待的。我知道不少作品曾以揭示重大社会问题为务,有的通过人物的嘴直接把主题意义说出来,人物的美丑善恶一望便知,有的以为问题提得越尖锐,作品的价值就越高。它们往往因其“尖锐”和“惊险”而博得好评。
《天地之间》的作者没有选择上述路线,小说在一个神神秘秘的开头之后,节奏就放缓了,进入了新民县的庸常生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明智。因为,提出问题是必要的,不提出问题就无法超离生活,指出本质;但仅仅把生活“问题化”又是危险的,它可能离所谓本质近了,却离真实和艺术远了。生活是有机的,是一个整体,各个局部之间都有血脉筋肉的联系,虽写局部,虽写问题,却处处有一个整体性的背景,这才是真实的,深刻的。写小说的大忌,就在于“就事论事”,只孤立地盯住问题,而看不见复杂的关联。所幸这部小说的作者意识到,生态问题不是孤立的,它牵动着整个社会关系。生态遭破坏,自有其社会、经济、政治乃至文化的综合原因。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新民县的环境污染?这不能不说到部分县领导与污染企业沆瀣一气,中饱私囊所致,再往上追,就不能不看到暴富的小企业家们的贪婪和破坏性了。原来,这些年冒出来的企业家,大都是在当年“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的大开发背景下,在买矿办矿的热潮中,在“办个厂厂挣钱钱”的口号中,成了气候的。他们怀抱着几代人的梦想和追求,怀着急于先富起来的凶猛欲望,直奔目标。小说中的田氏家族企业,就是田永福的父亲田生财一手创办的。田生财的形象隐隐可见,他是村干部出身的暴发户,吝啬,自私,守旧。小说着力刻画了田永福、田永军兄弟迥然不同的性格追求和命运结局。田永福没念几天书,跟上父亲混得早,在生意场上练出了精明,也学会了吃喝嫖赌,如果说其父田生财是个守财奴,那么田永福就是信奉“有钱便有一切”的不择手段的现代土财主。田永军受过高等教育,后来下海从商,苦苦拼搏,追求现代工业化发展,对人生对环保的认识是比较理性的,属于新一代农民企业家中的佼佼者。就这个家族而言,田生财的伤,田永福的死,均意味深长。他们的暴发史,掠夺性开发是其主要的行为方式,而当地治理的混乱,则助长了这种开发。
小说触及到生态文明与文化的关系,现代化与农耕文明之间的冲突。作者笔下的老板们都维持着一种家族化的“统治”,家族利益至上。他们一个个开着“大奔”, 享受方式却是土财主式的,无非暴饮暴食与洗脚桑拿之类。他们也想在产业结构调整中追寻现代工业之路,却苦于找不到门径,两种文化生态,反映出中国社会文明进程的复杂与长远。然而,眼前利益与长远利益的矛盾起先虽然以眼前利益为重,但不久便受到长远利益的干预,最终使一些人惊醒了。小说中的一部分企业家的环保意识也就是这样逐渐启蒙的,从无知到不自觉再到自悟。梁有恒也是从开煤窑办电厂一步步走过来的。此人我行我素,爱搞小发明,颇另类,官员不喜欢。冶炼小兰炭剩的煤灰倒了,他觉得可惜,于是搞土发明,用煤灰和废煤气一起发电,结果获得成功。这正是物尽其用,建设绿色循环经济的雏形,他的做法得到环保部门和政府领导的肯定,环保意识自然而然在实践中得以提升。小说中的尤乃生是作为一个转变人物塑造的。有了钱他置房产、修庙宇、过满月、摆宴席,乐于当人大代表,上台领奖亮相,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他因污染问题被中央媒体曝光,被环保局屡次处罚,才逐渐意识到,从前污染环境的做法行不通了,县委书记刘大地一句“老板也是污染受害者”,令他铭心刻骨,自我反省。一场大病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他开始学着顺应环保大潮,由污染制造者转变成为污染治理者。
对于生态文学而言,我觉得生态内容必须有,环保意识不可少,但既属文学,第一首先是文学,而不是环保第一,生态第一;因为归根结底,文学是写人的,写人心的,不是直接写意识和问题的。这部作品始终没有离开这个根本,而且围绕人展开了陕北风情、陕北文化,值得首肯。县委书记刘大地,一手抓发展,一手抓治理,初步遏制了污染,种了一些树,是个崭新形象,但也有点大功告成的感觉。在他生活的具体环境里面,也许刘大地是真实的;但是怎样树立牢固的环保意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差得很远,中国的生态问题是严重的,我们需要深入探究深层次的原因。
小说在写法上,纪实色彩浓厚,整个故事过于坐实,没有展现一个更为广大的心理空间。但不管怎么说,《天地之间》是一部具有鲜明时代感、现实感,能切近中国国情的小说,也是一部从底层写起,从人心深处着笔,与民生息息相通的作品。
(作者为中国小说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