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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3年01月07日 星期一

    我认识的艾赫佐格

    作者: 《光明日报》( 2013年01月07日 12版)
    艾赫佐格所著《安纳普尔纳峰,首度突破海拔8000米》
    艾赫佐格

        圣诞节前夕,声名显赫一时的莫里斯·艾赫佐格仙逝,法国总统奥朗德发唁电,哀悼“一位杰出的登山运动家”和“二战抵抗运动的斗士”,赞扬逝者“为法国的自由与尊严作出了贡献”。

        1944年,艾赫佐格曾在阿尔卑斯轻装兵营参加过勃朗峰下反抗纳粹德国的战斗,但他驰名全球的业绩还是在登山运动上。1950年6月3日,他首次成功攀登喜马拉雅山群峦位于尼泊尔一侧,海拔8091米的安纳普尔纳峰,破世界登山历史纪录。他在雪峰顶巅用冰镐摇动法国国旗的照片刊载于各种报刊头版,极大鼓舞了法国战后重建的民族士气,尤其被戴高乐派居为荣显,请进了爱丽舍宫。翌年,艾赫佐格撰写《安纳普尔纳峰,首度突破海拔8000米》一书,发行逾200万册,译成40多种文字,传播甚广,为法兰西现代“民族英雄”增添了神奇的光彩。他在该书里强调:“在走出巨痛的战后法国,我们的业绩应该归属于整个民族。我们是心怀祖国,肩负全体青年一代之嘱托攀上那座高峰的!”

        法国《世界报》称艾赫佐格一举成为“法国在世界各地的庸中佼佼”。马尔罗看中他能够为年轻的一群树立新的理想,特意推荐他担任戴高乐的青年与体育部长,为“大众体育”尽力。艾赫佐格由此跻身国际奥委会,献身于现代国际奥林匹克运动长达数十载,特别促成了象征该运动统一的“第十二届奥林匹克大会”。我正是在这一范畴同他相识的。

        1997年夏,我应国际奥委会邀请,以“中国作家代表”身份出席50多个国家参与的洛桑“体育文化论坛”,跟希腊奥林匹克博物馆馆长一起到达莱蒙湖畔。洗尘晚宴上,我邂逅艾赫佐格,二人同桌进餐,听他讲述刚去尼泊尔庆祝“埃佛尔士日”的经过。他表示自己不赞成擅用英国人埃佛尔士的姓氏命名世界屋脊最高峰,西方应该接受中国为之正名,改称“珠穆朗玛峰”。翌日晨,各国代表从下榻的“豪华大饭店”乘轿车前往坐落在莱蒙湖乌栖堤岸绿坡的“奥林匹克博物馆”开会。艾赫佐格又特意跟我坐在一起聊天。他谈起27年前攀登喜马拉雅山安纳普尔纳峰,在顶巅酷寒里冻僵手足,被截断十根手指和双脚趾骨,接着伸出两手给我看。到此时,我才发现他双手像秃秃的滚筒一般,纳闷他昨晚怎样握刀叉从盘中取食而丝毫不露残疾,不禁万分诧异而又深感钦佩。

        上午论坛开幕,我用法语发表题为《奥林匹克主义——文化的灵泉》的演讲,在肯定顾拜旦睿智地将体育与文化融于人类身心和谐之中的同时,依据老子“物壮则老”的哲理斗胆质疑“更快、更高、更强”的格言。我指出,一味追求“更快”导致滥用兴奋剂,而为“更强”拼命,出现足球场上的野蛮暴力,更不用说奥运显示了严重的商业化倾向。这实际上是一个中国人在国际舞台上向西方意识形态挑战。但令在座的何振梁先生都感到意外的是,我结束演讲时,全场起立热烈鼓掌,似乎对我提出的批评产生强烈共鸣。按照论坛的规程,由艾赫佐格就中国代表的演讲做扩充发言。他完全支持我关于“更高”不是“跳得更高”,而要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观点,并现身说法,追怀他31岁时远赴喜马拉雅山安纳普尔纳雪峰上渴饮“录泉”的历险。须知,“安纳普尔纳”意为“神女峰”,亦称“库塘峰”,是婆罗门教湿婆大神之妻的居所,故艾赫佐格将之视为神女的化身。他在洛桑论坛痴心迷醉地当众宣称:“谈起我的初恋,那是一座高山。远看上去,山的峰顶宛如美女的酥胸,有种莫可名状的魅惑力。我攀上了洁白无瑕的神女峰,得到了平生最大的满足。我把自己的鲜血奉献给神女,在她的怀抱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此次经历给了我不朽的灵魂,得以将这种精神传给子孙后代。”

        艾赫佐格发自内心的这番谈吐,流溢出一个高卢子孙的放浪气质,又不失法兰西式的幽默,让满座听众宛如亲睹高山神女芳容,再放眼周遭的玛察普察诸角峰白皑皑挺拔切云的瑰丽仙景,心驰无垠宇宙的“大自在天”。

        午后,在去造访顾拜旦故居蒙赫伯别墅途中,艾赫佐格毫无倦意地继续跟我攀谈,追忆他1964年以法国青年与体育部长身份访华,为戴高乐将军承认新中国的果敢决策探路,从而萌生了“中国情结”。尔后,他在巴黎投票支持中国头一次申奥,切望北京举办奥运会。他向我披露,那次奥委会表决时,中国本来处于优先地位,只缘两位非洲的委员在最后关键时刻突然趋势转向而未果。

        洛桑论坛期间,我结识了多位现代奥运知名人士。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莫过于莫里斯·艾赫佐格。他没等到论坛通过最后文件,就来跟我道别,急赴巴黎参加一位朋友的婚礼去了。及至我回国路过巴黎,看到他接受《费加罗报》采访时又回顾了过去的喜马拉雅山之行,重申他在神女峰上寄托着祖国从厄运中复兴的热望。感于他的高标,我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上淘到了《安纳普尔纳峰,首度突破海拔8000米》一书,将这本史册珍藏至今。

        岁月不饶人。2008年北京奥运会举行时,艾翁已年届90高龄,只能在勃朗峰菠松冰川下的寓所恬淡度日,无力再登“奥林匹亚山”拥抱雅典娜女神了。其时,我神驰勃朗峰,仿佛又听到他在洛桑谈东方的神女峰时对我说的话语:“那次心灵奇遇过后,我每天都在思索可以传播开来的精神价值。”我想,北京成功举办2008年奥运会,也是完成艾翁一桩心愿,不愧为他平生所崇尚之精神结晶。

        不过,对艾赫佐格登“神女峰”,法国人从一开始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巴黎竞赛报》竭尽颂扬之能事,但质疑者也不乏其人,指责艾赫佐格抹杀同伴拉舍纳尔和两位向导为登顶付出的牺牲,甚至斥之为“喜马拉雅山人魔”。有的媒体揶揄他从“神女峰”归来后,真的用自己酷似美国男影星盖博的容貌和风流倜傥“征服”了一串串佳丽。最难堪的,卖力扯掉他头顶光环的竟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菲丽希黛。此女在他去世前数月出书,给父亲抹黑,用自己亲身家庭生活经历证实,法国公众心目中的“民族英雄”其实是个“精神偏瘫的撒谎者”。

        很难判断菲丽希黛的“撼山”动机。或许,她企图以“揭秘”来让自己写的书畅销,亦未可知。世态难料,六角国里什么奇事都会发生。唯愿艾翁能安静地在勃朗峰的归宿地托体山阿。(沈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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