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从文先生诞辰110周年之际,回顾现代文学,如果屏蔽启蒙的呐喊、革命的巨响与都市的喧哗,就可以听到他的田园牧歌。他以精致的语言器皿,盛放了一个乡土世界,鉴照着独特的历史面颜,打开了另一重对现代性的想象。这里面既有风景,也有风暴;既有恒常,也有永动;既有清新的故事,也有隐伏的悲痛。沈从文以“乡下人”的视点回望“湘西世界”,又以“向远景凝眸”的目光眷注生命本体。他的“看”,既是诗意的远望,又是忧伤的逼视。他看取的位置、姿态及目光所及,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依然富于启示意义。
沈从文一生以“乡下人”自命。在不同的语境中,他对“乡下人”的表述或是与汉族相对的“湘西地方民族”,或是与都市现代人相对的“自然人、未开化人、陌生人”,或是与“知识阶级”相对的“抹布阶级”。这些又统一于沈从文总体的文化价值判断。“乡下人”的视点,是在传统与现代、乡土与都会、边缘与中心、自我与他者的参差对照和生死缠斗中生成的。“乡下人”的视点,是沈从文在充满紧张和搏斗的历史中的自觉选择。当他从湘西边城走向首善之都时,他过去所持有的价值与现代文明发生剧烈冲撞。这迫使他必须进行价值决断,去不断追问“我是谁”的问题。在这样的逼问之下,他选择了“乡下人”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形而上的,亦非一劳永逸的;它是动态的,来自紧张和冲突,凝结着沈从文的孤独、焦虑、痛苦及其现代化的反思。置身于现代处境,“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同时又趋向全球化的“大同”幻象。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中,阅读沈从文与阅读鲁迅具有同样的价值。这并非让我们当一个乡下人,而是选择一个批判的位置,在不懈的抵抗中建构我们的现代生活与价值世界。与其成为一个“高贵的虚无主义者”或不假思索地拥抱别人描绘的“大同”,不如在“我是谁”的发问中作出价值判断和意义承担。
循依“乡下人”的目光,即见湘楚风物,可闻沅水橹歌,沈从文的乡土抒情小说和“湘西”系列散文,如《柏子》、《萧萧》、《边城》、《湘西散记》等就是例子。然而,沈从文不想编织异乡异闻,以满足有闲看客的猎奇心;“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更添“风雅人”的幻想;甚至不止于纯粹的审美意义,自拘于“精致的瓮”。他期待文字之间能寄寓着更为根本的关怀:“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他期待表现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逆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希望读者“能够跨过那条间隔城乡的深沟,从一个乡下人的作品中,发现一种燃烧的感情,对于人类智慧与美丽的永远的倾心,健康而诚实的赞颂,以及对愚蠢自私极端憎恶的感情”,从而引起读者“对人生向上的憧憬,对当前一切的怀疑”。这些话语集中表达了沈从文的文学理想。
他寓居现代都市,以“乡下人”的目光眷注僻远的故土,并孜孜不倦地建构“湘西世界”,使现代文明的病相变得更加分明。他在尝试参与和对话,并在对话中为自己的人生形式辩护,从而确立自我。“希腊小庙”与“人性”概念出自西方,而沈从文以湘西坚硬的石头来构造它,以湘人近乎自然的生命来界定它。也就是说,他并非拘守于湘水楚风的特殊与差异,却是从中寻找民族乃至人类的普遍与大同,并通过剔透的文字与丰盈的形象来加以反映。这对于当下的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是具有启示性的。
沈从文“向远景凝眸”的目光常常探向“生命”本体。在他看来,人生应该有“生活”和“生命”两面。前者指的是动物本性(食与性),是世俗的和平凡的;后者关系到精神本性(抽象),是超越的和高贵的。
在当下的境遇中,重读沈从文并重提“生命”的概念,意义何在?今人对“现代”太过迷信,执意逐求,盲目唯新,陷入困境。在这样的背景下,阅读沈从文大有裨益。沈从文所瞩目的“生命”,或可成为这个时代重新思考“现代性”的重要维度。我们过于迷信制度、科学、启蒙及市场等,却忽视了“生命”要素。我们习惯了当代“欲望叙事”所界定的“人性”,并以之为“本性”,而渐渐忘却了这样的事实:人之为人,不仅仅是“无毛两脚动物”,亦在于趋向“神性”的一面。借用沈从文的概念来表达,就是,人生不只有“生活”,尚有“生命”。
张汝伦说:“在体力和智力(工具理性)之外,人还有精神,泰戈尔把它称为‘更悠久、更真切、更深奥的生命’。我们是否承认有这样的生命?对于不承认有这样的生命的人来说,对现代性的审美的或伦理的批判,根本是不可能的,而泰戈尔的思想也不免会被认为是‘昏乱的思想’。”这段话也同样适用于阅读沈从文的人。在对“生命”的思考上,沈从文作出了可贵的尝试,也不免歧路彷徨。他的尝试,是我们的启示;而他的歧路,是我们的起点。
(作者单位: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