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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菱角丫头

    作者:李青松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1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我是在白洋淀水边认识“菱角丫头”的。“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头上罩着荷叶的“菱角丫头”一边在摊位上细心地剥着菱角,一边吆喝着。去掉菱壳的菱角米,饱满而肥硕,白白的,脆脆的,鼓鼓的,一粒是一粒,就像快乐而幸福的日子,诱人呢!买了一篮子鲜灵灵的菱角,我便知晓了她的名字。白洋,白洋,白洋淀三个字,省去后边一个字,留下两个,就是她的名字了。我说这名字起得好,整个淀都是你的呢,白洋淀就是白洋的淀嘛!她笑了——孙犁笔下水生嫂的那种月亮升起来时恬静的笑。怀里虽然没有跳跃的苇篾子,却有满满的阳光和扑鼻的菱角香味。荷叶遮盖下的那双黑色的大眼睛,水润润的,润着美,也润着“菱角丫头”的心事。

        “菱角丫头”的心思,谁也说不准呢。

        “菱角丫头”的家就在淀边,她和爷爷一起生活。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爷爷在淀里撑船打鱼,自己呢就在淀边租了个摊位专门出售菱角。白洋淀有三宝:“莲子、鸭蛋、老菱角。”“菱角丫头”认准了这个棱角分明的东西——菱角是个好东西。爷爷说,这丫头是水命,这辈子是离不开水了,就像菱角离开水就不能生长一样。爷爷还说,这丫头的魂掉到淀里了,淀里长出的菱角就是她的魂呢。

        爷爷的爸爸是一位老雁翎队队员,小时候,“菱角丫头”最爱听爷爷讲雁翎队用“大抬杆”(大号的联排鸟铳,装火药铁砂,发吼时震耳欲聋)打日本鬼子的故事。爷爷手里握着一杆枣木杆的白铁烟袋,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很舒心呢。当然啦,爷爷讲的那些故事也是听来的。爷爷说,日本鬼子搞扫荡,封锁了白洋淀,想把雁翎队饿死在芦苇荡里,可白洋淀里怎么可能饿死人呢?没有粮食,雁翎队就吃菱角,照样头顶大荷叶,嘴衔苇管,在芦苇荡里设伏打敌船。“大抬杆”轰轰几声巨响,鬼子便哇哇乱叫,屁滚尿流了。“菱角丫头”瞪大眼睛听着。她在想,自己要是生在那个年代,会不会也像水生的女人一样,趴在船头啪啪地打枪呢?

        唉,别胡思乱想了,赶紧忙手上的事情吧。“菱角丫头”自己跟自己说。

        ——“喂!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

        白洋淀盛产菱角。早年间,白洋淀的南部水域马棚淀、小北淀有数万亩菱角,遮水避淀,船只不得行。瞧瞧,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

        菱角是一种敏感的水生植物。

        菱角是绝不在受污染的水中生长的,换句话说,只有纯净清澈,且鲜有干扰的水域才有生长菱角的可能。小小菱角承载着一些重要的生态信息,所以,在一定意义上,菱角是水质干净的标志性符号。白洋淀人把生长菱角的水面称作“菱荡”,断了根的随水飘动的菱叶叫做“浮菱”。菱角从叶到根有一根长茎,粉色的,水有多深,茎就有多长。菱角叶平展展铺在水面,开着细小的白花,远远望去,水面就像铺了一层绿绿的地毯,而地毯上又撒了一些雪花,煞是好看。果实呢,则长在水下,不是能轻易看到的。菱角的果实为坚果,垂生于密叶下的水中,藏而不露,须全株拿起来倒翻才能看得见。白洋淀人把浮在水面上的菱角叶又叫做“牌子”。白洋淀人开玩笑时说“你这家伙,菱角不多,牌子不小”,就是比喻一个人没有什么本领,端的架子却挺大。白洋淀的菱角农历六月开花,七月成熟,八月开始脱落。白洋淀民谚曰:“七菱(零)八落”——意思是说七月成熟的菱角到了八月再不采摘的话,就都落到水里成了种子。

        白洋淀最忙的季节就是八月。

        采摘菱角是个很辛苦的活儿。“菱角丫头”出售的菱角都是自己和爷爷撑船去淀上采摘的。我那次到白洋淀采风,恰逢“菱角丫头”和爷爷下淀采摘菱角,便跟着一同去了。爷爷撑着船慢慢在水面上行走,“菱角丫头”在船头迅速而灵巧地从水里捞起菱角牌子,哗地一下倒翻过来,再迅速挑选成熟的果实摘取,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摘下的菱角划着弧线落进船舱里,之后把完整牌子放回水中……动作洒脱、连贯、利落、平稳,同时还要提防被刺扎手。看起来似乎挺寻常的活儿,但手上若是没有一定功夫,早被扎成“胡萝卜”了。我笨手笨脚地试着摘了几颗,却被扎破了手指不说,还险些跌进水里。哈哈哈!“菱角丫头”见状,乐得前仰后合。“菱角丫头”是采摘菱角的高手,只消两三个时辰,船舱的菱角就堆得满满,“菱角丫头”的心也填得满满了。爷爷在船尾干咳两声,掏出枣木杆的白铁烟袋,装上烟,点燃,吧唧吧唧吸上几口,吐出淡淡的烟雾,闻到烟味的花脚蚊子,抖了几下,就栽到水里去了。爷爷看着船头的“菱角丫头”,乐滋滋,喜滋滋,眼睛眯成一条线。

        刚摘下的菱角,有一种嘎的性格,需用荷叶捂上几天,再剥壳食之,味道更好呢。——这是爷爷告诉她的。爷爷还对她说,女孩子不可太嘎呢,打鬼子要有嘎气,做人不可太嘎气呢!嘎者,不光是蛮霸,还有不好惹,拧巴和对抗的意味。嘎劲没了,菱角也就乖巧了,讨人喜欢了。

        菱角可充果,亦可充蔬。生着食煮着食,还是用菱角米做菜,尽可由人了。

        我老家科尔沁沙地水泡子里的菱角是两个角的。然而,由此认为天下的菱角都是两个角那就错了。正如松树的松针,有的三根针,有的两根针,有的五根针,白皮松、落叶松、油松、樟子松的松针都是不同的。作家秦牧先生自小就唱过“菱角儿,两头尖”的童谣,他一直以为菱角就是两个角,哪知道菱角还有三个角的呢。秦牧曾写道:“我第一次看到三角的菱角,不禁小小吃了一惊。吃了半辈子菱角,现在才知道有些地方的菱角原来长的是三个角。”后来,秦牧在重庆又看到了四个角的菱角再吃一惊。老先生感慨道,事物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总是在人的意料之外啊!

        其实,如果按角分的话,菱角有圆角、两角、三角、四角等多种……有五角的吗?我没见过,也许有吧。菱角是别有趣味的东西。若是按颜色分,菱角还有青色、红色、黑色和紫色等等。鲁迅最爱生吃菱角,是那种刚刚摘下的红菱,又甜又脆又爽又美。红菱亦可做蔬,去菱壳,加酒酱油和花椒,卤上半个时辰,这道下酒菜就做好了,曰之“醉大菱”——绍兴一带的水乡家家会做。受长兄的影响,周作人最能用菱角讨小孩子的喜欢。周作人在一篇小文里写道:“每日上午门外有人叫卖菱角,小孩子都吵着要吃,因此就买十来包给他们分吃,每人也就分得十几个罢了。这是一种小的四角菱,比刺菱稍大,色青而非纯黑,形状也没有那样奇古,味道则比两角菱还好。”周作人对菱角颇有研究,他认为,四角菱的味道最地道,特别是“驼背白”四角菱是菱中的极品,色白背拱,故名。生食熟食均美呢!

        鲁迅爱吃的那种红菱,常令人想入非非呢。因为,红菱形甚纤艳,如同旧时女人的小脚,见之“颇涉遐想”。然而,美从来都是面临着灾难。在古代,官府对犯有奸情的女子行刑时就有“剥菱角”的手段。什么意思呢?就是剥鞋剥衣剥裤——继而,杖刑女子私密部位,以示羞辱。

        菱角是典型的绿色食品。《本草纲目》曰,多吃菱角,可以补五脏,除百病,且可轻身。补五脏和除百病好理解,轻身何意呢?所谓轻身就是减肥之意,因为菱角不含使人长肉的脂肪。知道了吧——《小兵张嘎》中的雁翎队侦察员罗金保之所以有飞檐走壁、身轻如燕的本领,恐怕与他经常吃白洋淀里的菱角不无关系吧(一笑,那是徐光耀的笔创作出来的人物)。而那个“老子在城里下馆子都不花钱,别说吃你几个烂西瓜”的胖翻译官(演员王澍本身就是翻译,爱吃大块肉爱喝大碗酒),当然对这嘎里嘎气的菱角是不屑一顾的。“别看他现在叫得欢,当心有人拉清单”。——那真是经典名句啊!不知什么原因,关于菱角的功效,孙犁的好友徐光耀在小说中却没说,孙犁在《白洋淀纪事》中似乎也没提到,我在这里顺便补上了。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吧。

        也许,正是基于菱角的功效神奇,突然有一天,“菱角丫头”冒出了把菱角生意做大做强的想法——她要去北京开一家“白洋淀菱角专卖店”。我得知这一消息,为她高兴。

        这就是“菱角丫头”的心事吗?

        水命的“菱角丫头”终究要离开水吗?爷爷两年前去世了,没人再给“菱角丫头”讲雁翎队的故事了。枣木杆的白铁烟袋挂在角落里,形影孤单。然而,“菱角丫头”却并不孤独,听说一个搞网购生意的后生正在猛劲追她呢。水边那个出售菱角的摊位暂时还在,不同以往的是,荷叶下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菱角丫头”的日子,因为菱角而多了一些兴奋,多了一些盼头。日子总该是快乐而幸福的啊!

        “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当我又一次来到白洋淀水边,我隐隐听出,那吆喝声中有一种真诚和期待的味道呢。

        “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淀里的水听见了,一波一波,荡开去,不言声;“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淀里的芦苇听见了,一根一根,站得笔直,像是哨兵;“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淀里的荷花听见了,竖起一枝一枝箭头,弦拉得满满,似乎顷刻间就要射向蓝天。……

        “菱角!菱角!白洋淀的菱角,香啊!”——淀里的野鸭听见了,扑愣愣飞起来,刷刷刷——!在白洋淀的上空盘旋,一圈,一圈,再一圈,然后又扑愣愣地落到那片生长菱角的水域去了。

        那是孙犁笔下的白洋淀。

        那是白洋的白洋淀。咿呀呀,那是“菱角丫头”的白洋淀。

        李青松 1963年生于辽宁。代表作品有《遥远的虎啸》、《林区与林区人》、《大兴安岭时间》等,曾获全国短篇报告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文学奖等。现任职于国家林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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