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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1日 星期五

    历史上这饮酒趣事颇多,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圣贤名人之乐,阳春白雪,知道就了,不敢胡乱攀附,咱还是讲小户人家喝酒之乐——

    春风秋雨酒一杯

    作者:李明阳 《光明日报》( 2012年12月21日 14版)

        李明阳 安徽省教育厅总督学,国家督学。高校兼职教授、硕士生导师。长期从事教育行政管理工作。著有《教育路上行与思——明阳教育散文选》、《我的母亲我的家——明阳诗歌散文选》等。

        很小就认识“酒”了。站在母亲卖百货的柜台前,仰头看打酒的人将瓶子放柜台上面,这时母亲将漏斗插进瓶口,一手掀开盖在坛子口上的沙袋,一手将酒提子伸进酒坛里,舀满酒,缓缓倒进买酒人的瓶中,酒的香味瞬间在四周弥漫开来。唯一不用瓶子打酒的是一位姓徐的医生,他进店时,一手拿只蓝花边碗,一手托着两个刚刚出油锅的狮子头,乐呵呵地站在柜台旁,母亲在他碗里刚斟上酒,他就低头深深地喝上一口,慢慢仰起头,长长嘘口气,这才靠在柜台上,一小块一小块地嚼着狮子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他黑黑的脸膛渐渐泛出潮红,话也多起来,偶尔还逗盯着他喝酒的小孩玩。后来我读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时,总是想起这位站着喝酒的家乡小镇医生。

        父母亲也喝点小酒,一般在冬天的下午,多以花生米下酒。父母给五分钱,我便去街西头吴老伯家买花生米。装花生米的铁桶放在草织的桶里焐着,吴老伯打开桶盖,抓一把花生米放在小盘秤上,秤杆高高翘起,吴老伯又添了几粒,这才用纸包成个菱角形的纸包递给我。父母喜欢把酒烫热喝,是用陶制的酒壶,把酒放在煤炉上边煨,壶里的酒咕咕地响,酒气从壶嘴冒出,满屋酒香。父母偶尔也叫我喝一口,哎呀,一团火从喉咙滚到胸中,眼泪差点下来了……后来我想,那大约是父母年轻时幸福的时光了。

        全家人围坐一起喝点酒的是过年,这大概就叫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吧。家乡的习俗是早过十五晚过年,过年时,暮色降临,屋外邻居家的爆竹声渐渐响起,由疏到密,由小到大,此起彼伏,后来呼呼作响,竟如涌动的潮水声一般。屋内,红彤彤的蜡烛、红彤彤的灯笼、红彤彤的春联,满屋生辉。餐桌上再点盏煤油灯,哈,一桌子菜,咸鸡、咸鱼、咸肉、糯米圆子、鲜鱼、红烧肉、藕炒肉丝、白菜豆腐……还有两大碗和粉,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母亲做的和粉最好喝,那是将新鲜鸡杂切碎加油盐葱姜爆炒,倒入稀释的豆粉,煮沸时盛入碗内,撒上去皮捣碎的花生米瓣,再撒上些香菜叶,滴上几滴小磨麻油,香喷喷、稠乎乎、鲜滋滋的。待菜准备停当,母亲用腰间的围裙擦擦手,从箱子里翻出一瓶收藏半年多的“西凤”或“双沟大曲”,打开,不分大小,每人倒一小杯,说声“过——年——了”,大家抿上一小口,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年夜饭。

        会饮酒的人讲究喝个情调。我以为有两首诗确是写出了饮酒的情调。一首是唐代白居易的《问刘十九》,写的是“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日暮天寒,风雪将临,想找三五朋友喝酒叙话,享受风雪中室内的温馨和闲适,这种体验揣想多数人都有的,但“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唯诗人白居易道出其中三味,给人以艺术享受。再一句是杜甫《赠卫八处士》写到的“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说的是杜甫于“烽火连三月”的战乱之际,到居住在乡间的老友卫八处士家受到热情接待的情景。这“夜雨剪春韭”情景倒真经历过。那是下放农村时一个春雨潇潇的晚上,几个同学闲来无事,相约去看望一位住在十多里外的回乡同学,讲是看望他,实则想去蹭顿饭吃。大约晚上九十点钟我们摸到他家,夜半敲门,又惊又喜,叙明来由,几个人便顶着蒙蒙细雨去菜园里割韭菜,回到家又从鸡窝掏出七八个鸡蛋,来个韭菜炒鸡蛋;再煮上一锅雪白的新米饭,饭头上蒸些咸菜;又去村里小店打些白酒,几个人就着昏黄的煤油灯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际,叙了许多过去的友情,又作了些“苟富贵无相忘”的承诺和希望。那酒喝得……时至今日,难以忘怀。

        要说起酒文化,历史上这饮酒趣事颇多,所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传诗仙“李白斗酒诗百篇”;欧阳修“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作千古名篇《醉翁亭记》;书圣王羲之与群贤“曲水流觞”而成就绝代佳作《兰亭集序》,更有三国曹操“青梅煮酒论英雄”。不过,话说回来,这都是圣贤名人之乐,阳春白雪,知道就了,不敢胡乱攀附,咱还是讲小户人家喝酒之乐。以我之见,饮酒之乐在酒而不在菜,你看,或香椿拌豆腐,或油炸花生米,或咸鸭蒸黄豆,或卤些鸡翅鸭爪,其实有其中一样足矣。我住六安路口时,晚上沿街散步,常见路边屋檐下一老者,兀自坐一把竹椅之上,面前摆一方凳,方凳上置一盘、一盏、一双筷子,盘里一个鱼头。老人就于这人来车往灯红酒绿之中浅斟慢酌,我去时如此,回来依然,老人究竟是品酒抑或咀嚼这人生世事,不得而知。我还有个感受是饮酒之乐可遇不可求。打小至今喝酒无数,可真正痛快的就那么几次。其中风雨夜与邻居通宵围炉对饮令人难忘。那年,肥西暴雨成灾,我家所住一楼水深齐腰,我与一班兄弟将家中衣物放置楼上邻居家,再将桌椅板凳衣柜书橱等家具高高架起,再将妻儿安顿好,人困马乏,不觉夜半时分。这时,二楼邻居约我去他家喝酒,两人围炉坐下,好家伙,炉子上一大锅猪肉炖豆腐,咕咕直冒泡,旁边竹篮里是洗得干净的菠菜、青菜、粉丝、千张。几杯酒下肚,这身子渐渐暖和,这精气神也好起来。两人你来我往,边吃边喝边聊,肉吃完了加菜,汤烧干了加水,味淡了加油盐,旁边有一塑料桶白酒呢,足够喝。只喝得云开雾散,金鸡报晓,这才握手言别,相约来日再聚。话是这样说,但时过境迁,一晃数年,再无那样的机会和氛围了。这古往今来写普通人饮酒之乐的倒也不少,唐人王驾《社日》尤好:“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

        关于品茶,《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里妙玉有“三杯论”,即“一杯为品,二杯既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 我想,这饮酒大致与品茶相似,也不可多饮,喝得恰到好处,与人交谈则更亲和,写字作画会更得心应手。记得1994年秋一天早晨,妻携子回娘家,中午我外出与友饮酒,欢饮竟日,至晚归,微醉。此时思绪连绵,感念妻子持家艰辛,感叹自己中年至而事业无成,愧对妻子,泪水如注,作《与妻书》诗一首:“一家有女百家求,吾妻年少也风流。觅得寒门结连理,相夫教子初白头。年至四十方不惑,树到叶黄已临秋。岁月如梭我亦老,人生苦短以何酬。”今日想来仍觉这酒后之诗发乎于心。

        按妻子的话说,我属于“喝酒太实在”那种人。我也就这么个人,一桌人坐下来,年长的得喝吧,以示尊敬啊;年轻的不能不喝,不能“衣帽取人”啦;不喝酒的喝不喝,那也得喝,“宁丢一村,不丢一户”吗,就多这两杯酒吗!好,一来二往,这酒就喝高了。有时还“实在”到别人要我喝半杯我非喝满杯的地步。经年累月,“酒德酒品酒量好”的名声有了,可人受罪了,“立身苦被浮名累”,酒场亦如此。多饮酒有误事的时候,尤其年轻时。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一所乡村师范工作,一直努力想调到高校教书,后经同学张劲秋引荐,安徽大学同意我试讲,但就在这试讲的头一天晚上,在妻子老领导女儿婚礼上喝多了,夜半时分,慢慢醒来,猛然想起明天一早要赶到安徽大学试讲,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事已至此,后悔无用,于是振作精神,赶紧起床,顶风冒雨,从县里乘早班车赶到合肥、赶到学校。虽然侥幸通过试讲,虽然因县里不肯放人而未能如愿,但此次惊险记忆深刻,每临大事,再不敢贪杯。至于因喝酒而未能更多陪陪年迈的父母,因醉酒令妻子担忧伤心,因酒后批评语言苛刻让孩子委屈,这些事也是有的,只是如今父母已逝,往事苍茫,“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也只能深藏于心底了,只是偶尔浮上心头,恰如秋雨漫天,愁肠百结,一种对父母妻儿的“负罪感”挥之不去,日久弥深。

        西人说:葡萄酒是上帝的恩赐,因为它能使人身心愉悦。曹操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民间更有“一醉解千愁”之说。但佛教认为酒能乱人的本性,主张戒酒。北宋哲学家邵雍倒是自成一说,他的《善饮酒吟》曰:“人不善饮酒,唯喜饮之多。人或善饮酒,唯喜饮之和。饮多成酩酊,酩酊身遂疴。饮和成醺酣,醺酣颜遂酡。”说的是不善饮酒的人见酒就要一醉方休,善饮酒的人饮酒有度。适度饮酒舒筋活血,有益健康;而酩酊大醉则易成祸害,意在警示世人把握好饮酒的度。这倒契合了儒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说。哎,这一讲倒让我想起《孔子观于鲁庙》的典故来了。孔子在鲁桓公庙里参观,看到有一只倾斜的器皿在那里。孔子问守庙的人说:“这是什么器皿?”守庙的人说:“这大概是放在座位右边来警戒自己的器皿。”孔子说:“我听说君主座位右边的器皿,空着就会倾斜,灌入一半水就会端正,灌满水就会翻倒。”孔子回头对学生说:“向里面灌水吧!”学生舀了水去灌它。灌了一半就端正了,灌满后就翻倒了,空了就倾斜着。孔子感慨地叹息说:“唉!哪有满了不翻倒的呢?”孔子的这段话警示后人“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深一层说,孔子这里阐述的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就是手持两端,不偏不倚,不偏不倚的前提是手持两端,就是最激进和最保守的意见都要顾及到,然后达到不偏不倚的效果。再简单说,就是处理事情都有个度,这个度把握的越好,事情处理愈好。回到饮酒话题上,就是发乎情,止乎礼,进退有度,为饮酒上品。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寄黄几复》)。这时光过起来真快,可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如今这身体、兴致、酒量都大不如前,“廉颇老矣”,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此时的我倒十分欣赏壮年时曾“衣上征尘杂酒痕”(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的陆游的晚年生活来,正是:“高枕时时闻解箨,卷帘片片数飞花。饭余解带摩便腹,自取风炉煮晚茶”(陆游《自诒》)。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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