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伟大的作曲家享有崇高的知名度,但其音乐曲高和寡,没有一首可以进入一般音乐爱好者可以随口哼唱的“保留曲目”,如布鲁克纳、马勒和理查·施特劳斯;有的大师作为某个学派的创始者和代表人物而开启音乐发展的新纪元,而他们的音乐却令大众望而却步,最典型的莫过于“第二维也纳学派”的三位作曲家勋伯格、韦伯恩和贝尔格。相比之下,克劳德·德彪西是音乐家中的幸运者,他作为印象派音乐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而彰显青史,被公认为20世纪最杰出和重要的作曲家之一,而其作品不仅有管弦乐《大海》这样在现代交响乐团保留曲目中具有稳固一席之地的名作,更有《牧神午后》、《月光》和《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样的“通俗名曲”,而对于躲避通俗的听者,他费时十载写就的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也具有足够的新颖和深奥满足他们的探究式聆听。
德彪西于1862年8月22日出生在法国圣热曼昂莱,1918年3月22日在巴黎逝世,今年是这位作曲家诞辰150周年。在世界各地对德彪西的关注和上演其作品的热潮中,或许有一点值得思索,那就是印象派音乐到底赋予了音乐艺术怎样的魅力?
德彪西就像任何领域里卓有建树的人一样,并不喜欢人们给自己贴上某流派的标签,尽管他确实有印象派画家朋友,他的创作观念和风格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但他的音乐营养来源是多元的,并不限于印象派,事实上,他受马拉美等“象征派”作家和诗人的影响更深。他的创作于1892年至1894年间的《牧神午后》前奏曲受马拉美同名诗篇的激发,他在为此曲撰写的乐曲解说中说:“这首前奏曲的音乐是对马拉美诗歌的自由图解。”德彪西通过音乐所要表达的不仅是印象派绘画意境模糊的意象,也有象征派诗歌的细腻微妙感觉以及特定瞬间的心境氛围。虽然,如果不借助于乐曲解说和马拉美诗篇的提示,听者未必能从德彪西飘渺迷离的音乐中听出马拉美诗中的“牧神”——古罗马神话中半人半羊的农牧之神,也不容易领悟乐曲描摹的“情节”——牧神从午后的睡眠中苏醒,不知自己身处梦境抑或仙女在身边。他回想那似曾发生的一切,思绪在恍惚中盘旋。他伸手折下一段芦苇做成笛管,忽然看到洁白的肌肤在水边草丛中闪现……随着悠扬的笛声飞翔的难道真是天鹅翩翩?不,那是水仙女逃入湖中激起的波光潋滟……他幻想黄昏时分将女神维纳斯拥在怀中,然而灵魂和身躯都沉重而困倦。但《牧神午后》前奏曲的音乐确实表现了与马拉美的诗对应的意境。从开始时长笛吹出的贯穿全曲的主题,表现夏日午后的闷热气氛、朦胧睡意和虚幻梦境,到它的多次自由变奏,再到乐曲最后回到开头的慵懒气氛,表现牧神重新进入了梦乡,音乐的“如画”感非常强。难怪诗人马拉美在听过这首作品后写下了四行诗句,对德彪西的音乐加以赞美,连同《牧神午后》这部诗作一并题赠给德彪西。这至少意味着马拉美对德彪西以音乐对他的原作进行再度阐释的认可。
让一个庞大的现代管弦乐团从始至终在细腻的配器中保持克制,发出纤弱的音响,这或许是一般人认为印象派音乐的典型笔法和拿手好戏。但德彪西的创造才能也在更浓墨重彩的音乐中体现出来。他的三首交响素描《大海》作于1903年至1905年,据他自己说,他创作此曲是因为记忆中的大海赋予他灵感:“我拥有数不清的记忆。这些在我的感觉里比实景更有用。因为现实的魅力对于思考,一般来说还是一项过于沉重的负担。……谁会知道音乐创造的秘密?那海的声音,海空划出的曲线,绿荫深处的拂面清风,小鸟啼啭的歌声,这些无不在我心中形成富丽多变的印象。”三个乐章的标题就够启发人丰富的联想了——“从黎明到中午的大海”,“海浪的嬉戏”,“风与海的对话”。从黎明时分大海的安详,到天空与云、阳光与大海的奇幻变化,到大海的戏谑奔涌,到最后风与海对话的热烈狂欢形成的高潮,让听者最深切地触摸到大海的生命律动与节奏冲击,这是让最伟大的风景画家无能为力的遒劲表达,是诉诸听觉的最绚丽多姿的大海景象。指挥大师卡拉扬曾说过一句让很多音乐爱好者吃惊的话:“我在指挥德彪西的《大海》时并不联想到大海。”这或许是因为,德彪西的音符已经对大海描摹得淋漓尽致,指挥家不需要再借助于联想来达到最佳效果。尽管真正演奏好这首《大海》,对于最优秀的指挥家和交响乐团,也并非易事。
德彪西是音乐史上创作钢琴音乐的大师之一。就像肖邦和舒曼一样,从事钢琴演奏的音乐家避开德彪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要做到以正确的风格弹出德彪西在键盘上要求的时而薄如蝉翼、明澈雅致,时而洪亮圆润、响彻四方的声响,同样也非平庸之辈所能为,需要杰出的技巧加想象力。非常有意思的是,虽然德彪西的大部分钢琴曲都是“成套”的,如《贝加莫组曲》、《版画》、《意象I》和《意象II》、《儿童乐园》以及《前奏曲》等,但德彪西并不希望人们将这些钢琴曲作为套曲来聆听,他宁肯将它们作为单独的小曲呈现在听者面前。这些乐曲虽然在音乐和情绪上各有特点,但无不脱胎于德彪西美妙的梦幻世界,成为象征主义音乐的杰作。如《前奏曲》第一套的第十首,即著名的《淹没的教堂》,是德彪西最为人熟知的作品之一,音乐既含有形象刻画,又带有叙事性。它表现传说中布列塔尼一座教堂在一千五百多年前被洪水淹没,作为对不敬奉神灵之行径的惩罚。但它有时会神秘地浮出水面,以其宏亮的钟声、壮丽的圣歌和巍峨的形象而昭告世人。而当今演奏德彪西钢琴音乐的权威让-艾弗兰·巴维将在12月于国家大剧院的演奏会上紧接在贝多芬《月光》奏鸣曲之后演奏的德彪西的《月光》,则完全称得上是最传神的印象派音画杰作。
李斯特在谈到“现代音乐家的地位”时曾说,有些音乐家“既精通音符又精通文字”,但这样的音乐家古往今来从来为数寥寥,而德彪西应该是其中一位。他的那本曾无端被文痞姚文元大肆批判的评论文集《克罗士先生》,虽然篇幅短小,译成中文仅有六万余字,但堪称音乐史上最独特的文字,其中不落俗套甚至让人瞠目结舌的新颖之论俯拾皆是。比如关于瓦格纳,他这样写道:“瓦格纳的艺术首先要求他的信徒们进行劳民伤财的朝拜和神秘的仪式。我觉得瓦格纳艺术的这一方面是令人讨厌的。”尽管这种离经叛道的观点或许为“瓦迷”所不能苟同,但它确实是一位作曲家的坦诚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