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朝晖
喀赞其,我默念着,咒语般重复,她简简单单,如露如珠,晶莹圆润地落在我迷途的大地上。我已经行走在位于新疆伊宁市东南方向的喀赞其了。
喀赞其,在维吾尔语里就是铸锅者的意思。铸锅者,像一部后现代小说的名字,场景幽暗而明澈,有神秘的城堡和阔远的乡村。
沿主马路往深里走,人越来越少,离乡亲越来越近,喧嚣的声音和往来奔走的身影,没有了。我像突然被放在一个梦幻般的国度:艳丽而不抢眼的色彩、铁灰的院子、绿得张扬的庭院和小路。村子里的路基本上是一辆马车宽,不多也不少,到处是十字路口,容易让人迷失。路边是一条小溪,宽不足两米,但水流疾迅,不时撞击起水花来,每隔约摸20米,就有一条石板横跨其上作为桥,通往一户户民宅。溪边有一户制作冰淇淋的人家,水流声和小机器轻微的震动声,不时给这里的生活加上点小节奏。
往左拐,与小路相距10米远的地方有个院门,上面爬满了藤蔓,不宽的一扇门半开着,绿色的叶子涨满了庭院。一个胖胖的孩子从门里向我张望,微笑也向我绽开,小手挥动着。一位衣着华美艳丽的中年女子把门拉开,向我点头,欢迎我进去。
这里的人们一般都会说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和汉语。我在她的招呼声中轻轻进去,对自己的贸然来访十分不安。迎面是几棵梨子树,几步开外的一棵苹果树下,一位老奶奶招呼我:进来,进来,吃苹果。
中年女子用果盘把洗净了的苹果端出来,她高个儿,长发后盘,身着宽松的长款家居服,黝黑的眼睛深陷,眉毛和脸型很是相衬,走路轻缓,气质典雅。
在她们家,我看到了这个家族各个时代的照片,爷爷几兄弟、父亲几兄弟都是做贸易的,往来于国内外。《古兰经》经文镶在框里,挂在墙上。
女主人告诉我,她每天的生活基本上就是打理院子里的菜和果树,恬淡而幸福。她说,她们与邻里亲戚之间从不相互攀比,过好自己的日子,钱基本够用就行。数百年来,喀赞其人建房建院的时候,喜欢留一个可以供自己也可以供邻居随意靠坐的地方。坐在上面,与邻居说说话,看孩子们成群成群地嬉闹,听任时间轻声细语地流过他们淡淡的生活。紧张、恐惧、忧郁和疑虑,在风和日丽中没有初生。
隔壁也是个小院,院墙不高,院门大开。我轻轻敲着靠墙的门扉,院里有四个女子正在忙碌。离我最近的一个从高高的梯子上爬下来,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对我说,请进,随便看看。她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游客的打扰。
这个院子与其他院子有些不一样,里面没有一块水泥地,全部是踩踏得发硬的土地。女子说,这是她们家的祖屋,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惊叹时间在消融着房子的同时,也给这所有的物质注入了一种沉淀的生命力,这是一座呼吸着天地之灵气的房子,屋檐的流线,微微拱起之后,又轻轻落下,而后被院墙缓缓接住。一百多年来,它见证了院子里植物的枯荣,陪伴着一代代主人的生老病死。如今,生活还在有条不紊地继续。
这个女子告诉我,今天是父亲去世一周年纪念日,儿女们都回来了,把屋子清扫干净。她刚才就在清理屋檐上的尘垢,有个姐姐在清理院子里的杂藤野蔓,那些绿色的植物堆满了大半个院子。
与她的母亲和姐妹们点头致谢,离开。亲情的浓郁、生活的质朴、这个土木庭院的气息,自觉地留在了我欢喜的头脑里。
继续行走在喀赞其的小径上,无论是路边,还是院子门口的那些孩子们,看见我,脸上都会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种笑,像花儿一样开在脸上,蔓延出他们的脸。在路的转角,一位年轻的父亲拉着他约一岁的孩子的手,向我挥手说再见,孩子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善良,就是这样传承的。
我喜欢在喀赞其左旋右转的路上游走,让自己在迷失中不断看到新的景致。这里到处是自然的纹理,可过一辆马车的“马路”不动声色地在树与民居间散漫游走。
维吾尔族、回族、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等14个不同民族的10万人共同生活在这22.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以“喀赞其”为名。这三个字深藏于我行走的内心,促使我上路,为我打开了生活的另一个入口。
(作者为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原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