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雪域高原西藏,是个爱的海洋,在那里随处播下爱的种子,泥土给它养料,风雪给它力量,阳光给它色彩,它舒展起坚硬的内力,盛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
我认识一个军人,是一位中将。初次相识是在1983年4月,我刚从《西藏日报》副总编辑的岗位上调到西藏文化局任党组书记、局长。有一天自治区党委办公厅打来电话,让我到自治区党委书记阴法唐的办公室去一趟。
阴书记的办公室在一幢两层小楼的二楼,面积不到十五平方米,摆放着一张掉了漆的办公桌,一把人一动就“咯吱咯吱”作响的靠背椅,墙角是一对用褪了色的白布罩着的沙发,论面积、设施都不如我的局长办公室。
阴书记很客气地让我坐在沙发上,打量了一阵才说:“丹增同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满精干的。”接着他说:“党委研究决定,让你担任自治区党委常委。你知道吗,常委不仅仅是职务,更是责任。要多担一些责任,多做一些工作,不知你有什么意见。”我当时真不知道什么叫常委,也不知道要担什么责任,想了一阵,说:“我会尽力把西藏文化工作搞好,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他笑着说:“听说你搞些文学创作,这当然很好,但应该有更多的精力服务大众。自己搞创作有名有利,服务大众就是担责任,就这样吧。”十多分钟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有人常对我说,你是83年的省级干部,我说,错。那时,省委常委没有什么级别和待遇,住房、工资、福利和普通干部一样,要说区别,就是去省委开会,人家派个车接送。所谓的待遇、级别是在90年代以后才开始不断加码、不断扩大乃至争相攀比的。
后来和阴法唐共事相处,感觉他与孔繁森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也是先后两次进藏。第一次是1950年元月,时年28岁,时任二野52师副政委。他奉命从四川乐山出发,一步一个脚印,跨过金沙江,翻越二郎山,徒步行军66天,到达藏东重镇昌都。新西藏历史的第一页是在昌都写下的,1951年1月3日人民解放军和僧俗官员组成的昌都地区人民解放委员会成立了。阴法唐是解放者、参与者,也是见证人。此后,他又率领先遣部队,背负50多斤的装备爬雪山、过草地、渡江河,用脚步丈量了1800公里的路程再到达拉萨。古城拉萨高高地坐落在世界屋脊,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她。
1952年,组织选派他担任西藏江孜工委书记。江孜是西藏的战略要地,1904年抗击英国侵略军的血战就发生在这里,城墙上弹眼累累,烧毁的寺院满目疮痍。阴法唐在这里一呆便是10年。他的夫人是个美丽善良、讲一口流利藏语的四川姑娘,他的两个女儿出生在海拔4000米的江孜镇。这里高寒缺氧,条件简陋,产前缺乏营养,产后奶水不足,导致孩子出生后留下了无可挽回的生理缺陷。可是无论父母还是女儿,不但没有怨言,还一如既往地超越生命般地热爱西藏。他们是献了青春,献了子孙,献了终生的老一辈西藏革命、建设的无私奉献者。
曾担任阴法唐翻译的格桑讲了一个故事:上世纪50年代末,西藏仍然保持着封建农奴制度。一天,在通往江孜县工委大院的崎岖山道上,一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的小孩拼命地跑过来,在他身后扬起一片尘土,杂乱的马蹄声清晰可闻。追赶的人马越来越近,小孩跑到工委大院大门口灵机一动,像只猴子似的攀上紧靠围墙的旗杆,然后抓住吊在旗杆上的绳子,敏捷地跳跃到大院内,蹲在地上用双手遮住脸面大哭起来。他裸露的手臂上全是伤痕,被打烂的屁股,鲜血顺腿而流,这明明是被主人打伤的小农奴。阴法唐叫来医生为他擦洗伤口,并买了一套合身的藏装给他换上。当得知这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便派人把他送到拉萨,在政府办的小学学习。后来,这个孩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当时的中央民族学院,毕业回来成了一名西藏地质专家。
一个举动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由阴法唐改变了命运的人,何止这一个。无数人因为他的帮助而从苦难中解救,从坎坷中挣脱,从迷茫中警醒,从逆境中奋起,迎来了生命的奇遇和人生的转机。
后来阴法唐又担任过西藏军区政治部主任,1971年奉命调往内地,先后担任福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济南军区副政委。
1980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万里高原,湛蓝的天空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西藏进入了新的发展时期。中央又决定把老将军调回西藏主政。他身兼西藏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成都军区副政委兼西藏军区第一政委。
他第一次进藏是革命年代,第二次进藏是建设年代,时间不同,任务不同,调查研究是第一要务。记得那是1984年4月,我在贡布江达县蹲点,有一天吃晚饭时,一名工作队员告诉我:“阴书记来了。”我说:“不对吧,没有消息。”他领着我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街边小饭店,见到阴书记和司机、秘书、翻译加一个工作人员5个人,围坐在一个小方桌边吃面条。我问阴书记:“要不要跟县里打个招呼。”他说:“先不忙,我们今天跑了三个乡,明天还要跑两个乡,下午再找县领导交换意见。”我问:“你们住哪里?”秘书说:“就这店的二楼。”我送他们上楼,阴书记住在一个简陋的单间里。
阴书记在西藏走遍了大部分乡镇,每次下乡调研,都是轻车简从,一般一两辆车,只是带几个与调研有关的工作人员。他下乡一不提前下达通知,二不让领导陪同,三不要宴请和礼品。这样的调研,听到的是真话,了解的是真情。
这一时期,中央召开了西藏工作会议,拨出巨额款项,安排了50多个工程项目,可他的子女亲友从没有沾过工程项目的边。有一次听说他的夫人来了,我按照藏族习俗,带上一壶酥油茶和一些干奶酪登门看望。阴书记看到我提的东西,既惊讶又有点为难,说:“我们都是班子成员,不用这么客气。”我临走时,他把夫人带来的北京特产大包小包装了一大袋让我拿回去。我回到家里,爱人开玩笑说:“你一壶酥油茶换回这么多东西,真够赚的。”
还有一次,党委办公厅行政处长云丹告诉我:“这阴书记太难照顾了。”我问怎么回事,他扳着指头一一数落:三个女儿同时来看他,家里住不下,两个安排在小招待所住,可临走硬要结算住宿费;他们去看纳木错湖,派了一辆越野车,一回来就结租车费;他们全家在拉萨聚会不容易,计划在内部餐厅简单接个风,又不同意;他家里来的公务人员多,那天买了两斤茶叶送过去,硬逼着问价格,要如数付钱……就这样发了一通牢骚。我知道阴书记在西藏工作,从不收任何人送的烟酒礼品,更不用说钱物,也不接受政界商界请客吃饭。这些在今天看来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这辈人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他们这辈人的心里只是自我牺牲,而没有一丝一毫的索取欲望。
前后在西藏工作了26年,1985年阴法唐书记内调担任二炮副政委,不久退休定居北京。他这一生既没有胜利之后的欢呼,也没有冲出困境后的长吁短叹。现年85岁高龄的老将军,白天看自费订阅的《西藏日报》,晚上收看西藏电视台的汉语频道。家里墙上挂着藏族朋友赠送的唐卡,柜上摆着从西藏各地捡来的奇石。他离休20年,期间调研访友返回西藏10多次。1998年他专程回了一趟江孜,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16万元,捐赠给了江孜小学。他每次回西藏,看望的大多是敬老院、孤儿院的人,以及贫困户和曾经帮助过他的藏族兄弟,给他们带去的不仅有一些表达情谊的礼物,还有人类崇高至美、永难割舍的情感。
从容怀旧,默默寻思。我深深地感到,人如何活着体现的就是一个价值观,有的人将追求物质享受放在第一位,有的人将追求精神境界放在第一位;物质的贪欲是永远无法满足的,奉献爱心,却能像阳光无私地照亮别人,平凡的生活能体现生命的自然品质。人们永远能记住的是,事事为别人着想的人。
(作者为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