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10月13日,艾伦·金斯堡在旧金山“六艺馆”朗诵他的诗篇《嚎叫》,激烈攻击美国现代文明,称其将“人道”冷缩为“机械意识”,摧毁了一切生灵从造物主那里得来的智慧。他的吼叫声里饱含对“美国梦”的蔑视,令迷恋美国生活方式的中产阶级目瞪口呆,似见妖魔鬼怪。当局以“下流”、“诲盗”罪起诉金斯堡,他因而得了一个“嚎叫诗人”的绰号,次年出版了他的名篇结集《嚎叫及其他诗歌》。到20世纪终结,从美国纽约传来“嚎叫诗人嚎尽心血”,已经就木的噩耗,宣告此君不能再“嚎叫”,得胜的清教徒卫道士们可以过几天清静日子了。
金斯堡留下了一个“垮掉派”的恶名。他辞世前三年曾向来采访的法国记者声明:“根本不存在垮掉运动”。然而,与他为伍的“嚎团”团长,被戴上“垮掉之王”冠冕的杰克·凯鲁亚克确实存在,其《在路上》一书被奉为“垮掉的一代”的圣经,今年搬上银幕,在戛纳电影节热映,鼓噪一时。影片由戛纳电影节上颇有声望的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担纲,前途无量的当红影星加内特·赫德兰饰演小说主角迪安·莫里亚蒂,与萨姆·赖利和克里斯汀·斯图尔特共同演绎了“垮掉的一代”。他们沿途截车前行,从纽约浪迹到墨西哥城,一路饮酒作乐,挥金嫖娼,吸毒沉入迷幻,浑浑噩噩。今夕宿此地,明朝不知栖身何处,呈现二战后美国“垮掉的一代”之生活景象。
现今,法国各城市影院一齐放映沃尔特·塞勒斯拍摄的片子《在路上》。同时,位于巴黎繁华区圣日耳曼林荫道的“信札与手稿博物馆”专门从大洋彼岸运来凯鲁亚克小说《在路上》的英文打字手稿,全球首次特展。这一被媒体炒作为“非常事件”的展览从今年5月16日直至8月19日,长达3个月之久,借原书为“垮掉的一代”还魂造势。展览会负责人艾丝黛尔·戈德利认为,地上的“路”象征生命,构成陈列馆里的导线。她说:“《在路上》有韵律的文字长卷伸延超过36米,犹如美国漫长的路,展示凯鲁亚克的生活历程。影片里,凯鲁亚克跟尼尔·卡萨迪、威廉·巴勒斯和艾伦·金斯堡相会,种种因素让观众了解到一个追寻自由的人的四方探索如何被写成了美国的文学珍品。作者走走停停,最终到达所寻城邦的门口,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他应该怎样来生活?”
这部被法国《阅读》杂志誉为“世界最著名的神秘打字稿手卷”,全长36.5米,摆在陈列室内为其特制的中央玻璃大柜窗里,让观众想象凯鲁亚克怎样在1951年4月2日至22日三周内,用打字机敲出了十二万五千字的神速。他当时29岁,称自己“在咖啡刺激下,着魔似的一气呵成此书,头一天就写出一万两千字,最后一天赶完一万五千字”。真不愧为神来之笔!可是,《在路上》一书并非如他所称,仅用三周时间完稿,而是花了七年光景才最后成书,且数易其稿才得以在“威金出版社”问世。这方面,最无可辩驳的证据是,在凯鲁亚克过世38载后,2007年人们突然发现《在路上》的法文草稿,写作时间为1951年1月,先于小说的英文稿。其实,凯鲁亚克的母语为法文,在家跟笃信天主教的母亲卡布丽耶尔-昂热·勒维斯克根本不讲英语。
凯鲁亚克坚称自己是“一个继承伟大法兰西传统的作家”。因为,他祖辈的“根”原在法国的布列塔尼。凯鲁亚克于1922年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洛厄尔城,1935年和1965年曾两次到法国布列塔尼寻根。后一回,他在菲尼斯泰尔省布雷斯特市受到了乡亲彼埃尔·勒勃里等的热情款待,回美国佛罗里达后写了《萨托里在巴黎》一书。这些在阿尔诺·贡特哈等人所拍影片《凯鲁亚克法国寻根记》和《凯鲁亚克来路:布列塔尼》、《凯鲁亚克,美国的布列塔尼人》等著作里都有详细证录。
凯鲁亚克深受十九世纪法国诗坛流星兰波自由意向的影响。为表明这一点,巴黎“信札与手稿博物馆”在凯鲁亚克寻路长卷旁边展示兰波1872年5月写的《夏日耐心》,亦名《五月旗飘》,其中兰波见海天交相辉映,表露出对大自然的饥渴。凯鲁亚克读兰波诗篇,内心产生共鸣,相信兰波是“第一个上路的榜样”。兰波确曾于1871年2月25日逃学,卖掉自己的怀表,购火车票,身无分文从外省家乡查理维尔赶至革命浪潮涌动的首都,迎来巴黎公社的曙光,发誓要“放纵本能”,“改变生活”。凯鲁亚克步兰波后尘,恣意放浪形骸,狂求个体绝对解放和性自由。他厌恶纽约的浮华,质疑西方的价值观和美国生活方式,一心冲决一切既立社会的阻障,先后于1947年、1950年和1955年三度从东到西横穿美国,流浪到遭山姆大叔欺凌的邻国首都墨西哥城,惊呼自己到了精神“洒脱”的天堂,心旷神怡,大量阅读,开辟考古和戏剧的蹊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忘乎所以,迷醉布鲁斯音乐,跟“垮掉派”同伙尼尔·卡萨迪、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一起抽大麻,服兴奋剂,宿娼滥嫖,挥霍到一文不名,只得返回纽约求母亲资助,再度乘上南太平洋铁路奔波他乡。若将他与诗人兰波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一个曾为社会革命的理想所激励,而另一个只追求个性解放,虽不自认“垮掉”,但公开扬言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反抗者”。他的代表作《在路上》仅仅是描绘了一个历史时代的社会文化轨迹而已。
回归前述,《在路上》一书风靡欧美,但起初出版并不那么顺利。作者怀揣书稿连跑数家出版社均遭拒绝,都认为它过于“冗长和邪恶”,不能登大雅之堂。法国“信札与手稿博物馆”馆长热拉尔·雷里蒂耶佐证:“《在路上》屡遭出版社拒绝,只是在进行重大修改之后,最终才于1957年在威金出版社出版。3年后伽利玛尔出版社推出了法文版。实际付梓的这一稿较短,删除了原稿中最火辣的段落,此乃公众多年来所见版本。凯鲁亚克及其友伴的漫游记成了一大畅销书,为一代代人的象征,译成全世界各种文字。50年后,威金出版社于2007年发行原打字全稿,3年后伽利玛尔出版社跟着印制了《在路上》的法文版起始手卷。”
2001年,克利斯蒂拍卖行将凯鲁亚克的打字长卷竞拍,由美国摇滚乐迷,印第安纳“左轮”足球队老板吉米·伊尔塞以250万美元高价买下,影视版权仍归好莱坞大亨弗朗西斯·科波拉。先前,早在1957年,凯鲁亚克于出书时就曾向白兰度表示,愿向那位影坛显赫的巨星转让版权,为此给对方写信提议:“喂,白兰度,卷起袖子,给我一个答复!”可惜对方未予理睬。到弗朗西斯·科波拉买下版权时,让-吕克·戈达尔和格斯·范·桑特等都没有回应他的拍片之邀,故延迟到2004年,科氏终于遇到以影片《旅行纪事》闻名于世的巴西导演沃尔特·塞勒斯,得以让《在路上》主人公迪安在银幕上热吻女郎卢安娜,二人大跳摇摆舞,向今人重现“垮掉的一代”不拘文明社会规范的狂野风度。
凯鲁亚克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信里说,按他们“垮掉派”那样“上路”生活,就如同吃多汁樱桃一般甘甜。不过,纵观他和金斯堡、巴勒斯“垮掉的一代”三巨头自由落体式的坠落,旁观者总难免感觉几分苦涩。仅拿凯鲁亚克来说,他靠《在路上》一举成名,但并没有获得自己所愿,坦白道:“我有了钱、职业,反而感到更加孤独。”他吐露自己成了时尚人物后的苦恼,觉得“还不如身无分文时”。1957年,曾一度在纽约格林尼治村同凯鲁亚克热恋的女作家乔伊丝·约翰逊回忆说,凯氏一直梦想一个“垮掉派”同居的“大农庄”,无疑也是个乌托邦。“垮掉的一代”吞噬生活,但他们却被生活所吞噬。
今天,放眼欧美社会,目睹从“垮掉的一代”发展到六十年代“嬉皮士运动”的历程,直到现今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还有欧陆西班牙等国不断上街游行示威的“愤怒派”,人们会发现,像“垮掉的一代”时期一样,今日之西方社会依旧没能为下一代青年开辟满足他们生活愿望的前景,导致信仰危机普遍蔓延。或许,这正是“垮掉的一代”思潮在法国巴黎等地再度泛起的缘故。
沃尔特·塞勒斯导演用了8年时间拍摄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他认为这部作品会引起当代反响,在接受《巴黎竞赛画报》记者采访时表示:“《在路上》依据的是现实,与现今世界的走势有共同性,人们应该敏感地体验生活,有自己的批评意识”。他的话里显然有某种影射。有人说,建立“欧盟”的一大功绩,在于一劳永逸地结束了历代欧洲各国之间的战争局面。可是,欧洲各国内部的社会矛盾并未因此消失,反而随着新的一场经济危机加剧,实则是橄榄树下仍然无和平。(沈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