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因高中毕业考涉及的事情繁琐，在考试前夕，我所任职的学校忙碌了起来。工友和秘书都感到压力不小，工作包括寄送成绩、整理考场等。我这才得知，原来瑞士的高三毕业考，是由各高中自己举办的，题目也是各校自己出的。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在瑞士，高三毕业考的成绩非常重要，相当于国内的高考，是决定能否升入重点大学的关键。除了有些医学系有入学门槛须另加试之外，基本上只要毕业考及格，瑞士公立大学的各科系都能去读。这么重要的考试，竟然可以放手让各高中自行举办！？如是在华人地区，难道不会有舞弊或制造明星学校假象等等问题出现吗？

    说到医学系，这么热门的科系，是怎样的门槛呢？听班上两个以后想考医学系的女生跟我说，瑞士大学各医学系招生的考试制度都不一样，能不能进医学系跟高三毕业考成绩没什么关联。比如，伯恩大学医学系大一招收新生是考完全不相干的智力测验，而日内瓦大学和洛桑大学医学系则是读一年后，要升大二时的大考才是关键，考的内容已经是医学系大一的基础科目了！同一个大学的医学系，也有可能因为入学年份不同而有不同的规定。我也终于理解，瑞士高中为什么从高二开始就经常密集地举办访问不同大学不同科系，以及不同研究中心或大型跨国公司的户外教学活动，原来是希望他们尽早去发现自己有兴趣的科系，确立爱好的职业。

    毕竟国情不同，如果照搬瑞士经验到国内，各高中怎样可能自行办好公平合理的毕业考？而热门科系，怎么可能让各高校自己招生，那岂不是光是应付众多的学生人数就是很大的问题？

    这里的孩子自主性也非常强，在瑞士教书到现在，还没有遇到哪一个小孩跟我说过，老师，我要干这一行是为了报答父母或是满足父母期待之类的。在他们的字典里面，“我”，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说，父母的殷殷希冀就像是一只温柔却有力的大手，那么，欧洲的孩子，是不是急急想甩开那甜蜜的牵挂？为什么瑞士的家长不把升高中读大学当作孩子这辈子应该努力的唯一选项？

    在华人世界，常听人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是在欧洲，这一句该改成，“万般皆上品，不只读书高。”

    去年，一位瑞士妈妈告诉我，为了国二孩子的升学问题，她心里很烦闷。我早知道这个孩子成绩不错，国小升入国中就被分到高级班（在瑞士，学生很早就按能力分班），不知道朋友还在担心什么？朋友说，她其实不怎么希望儿子去读普通高中。因为儿子很喜欢足球和冰上曲棍球，除了参加社团外，也交了女朋友（在瑞士，中学生成双成对是很普遍的）。朋友担心，如果以他儿子这种忙碌的情况，升上高中势必得放弃其中之一，少了青春期应该拥有的乐趣；她也担心，高中或大学万一读不下去，会连一技之长都没有！她反而希望儿子去高职或技术学院，这样经济上可以早一点独立。

    在瑞士，像我这样的朋友还算开明，而我认识不少瑞士父母，不希望孩子读大学的原因在于经济问题。瑞士父母不需要投资孩子教育来当作未来养老的保障，相反，孩子读大学，意味着更长久的家庭开销。何况，在瑞士，高职跟技术学院出身，生活水平也很优渥，甚至优于毕业于大学文学院的学生。所以，家长不会特别在意孩子是不是非读大学不可，这点跟华人世界很不同。以前我在日内瓦大学读书时，下课后，我是唯一可以继续读书或返家的人，其他同学都得自己打工赚学费。而同年龄读高职的人，早就有一技之长在身了！也因此，在瑞士读普通高中并打算日后升大学的学生，很大程度上是出自个人兴趣与坚持。也因此，我在大学从来没遇到过有人翘课的情形，更从来没看过任何一个教授点名。因为，在瑞士升学，是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没有人会伸手拉着你往前走，你只能为自己的前途努力。

    然而，不管我们是哪一国的父母，有多么不同的文化背景，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能幸福快乐，都愿将自己身上所拥有的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奉献、传授给孩子。也因此，我观察到，在瑞士，如果父母本人受过高等教育，并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感受到了求知的乐趣与意义所在，他们也同样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继续接受大学教育；同样的，在瑞士拥有一技之长的父母，由于生活不虞匮乏，也同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上同自己一样安稳小康的坦途。

    在孩子眼中，人生充满了无尽的可能。他在看天，他在看云，孩子的眼睛在看未知的前方。许多教育问题说到底，不过是舍不舍得放手。

    （作者由台湾留学日内瓦大学，和瑞士人结婚生子，教书、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