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钟脚下,想看看时间,一抬头,发现大钟的这边脸不动了。
东、南、西、北,大钟的四张脸对着城市的四个方向。我围着它转了大半个圈,我从未想过,大钟会有一张脸独独不动。我以为这四张脸永远整齐划一,会有分毫不差的表情。是秋天了,冷风吹着,落叶满街翻飞。我踟蹰在大钟脚下,有些忧伤。大钟就像中了风的老人,一边脸庞由不得自己,瘫痪了。
大钟方方正正,立在同样方方正正的长途汽车站的楼顶。黑底,白色的指针。二十多年前,第一眼看到它时,就觉得它是这个简陋城市里少有的奢华。幼时,清贫的生活里,钟表的昂贵令人记忆深刻。时间水一样流走,一个计量虚空之物的工具,人们费尽心机将它弄得那般精密华丽。很久以来,我觉得这是一件隐秘的事情——人们把一种看不见的事物装进钟表之中,并用不停走动的时针来显示它,人们叫它“时间”。正仿佛人们看不见风,但通过树木的摇摆,水面的波纹,细沙的流动去感知那个叫“风”的东西的存在。与钟表相比,我更喜欢古代粗朴的日晷、或者沙漏,它们安安静静,而且总会重新开始计量,叫人忘却逝去的晨昏。钟表呢?嘀嘀嗒嗒地催人老去、催人在这个世上消失,之后,它依旧嘀嗒不止。它为谁计时?
二十几年前,有一些时日,城里的人们为传说中将要降临的地震惶恐不安,我暗暗想定,地震的那一瞬间,我至少可以抢救出桌上的闹钟。那个精致的闹钟,是简朴的屋子里最美丽的装饰。两只金属小脚,撑着一个脸庞似的圆圆的表盘。天蓝色的底盘上罩着晶莹剔透的圆弧形玻璃,一只永远不打瞌睡的小鸡昼夜不歇地在表盘中点头啄米。黑夜,荧光的指针依然打着灯嘀嗒行走。木匠父亲还给它做了个精美的小木屋,小木屋开着圆圆的窗户,刚好露出表盘。那时,我尚不懂时间于人的意义。
那时,每到正点,大钟便会敲响钟声,当—当—当,年轻气盛。城市的楼房还很稀少,坐落在三层长途汽车站楼顶上的大钟,鲜明地映衬在天空之下。四张面庞相互连接又各自独立。我确信,藏在脸庞之后,大钟的身体绝对暗藏机关。
我曾仔细目睹一个男孩子背着家人拆开闹钟。像一场手术一般,闹钟俯身朝地,肚腹从背部打开,里面露出紧紧咬啮的圆形齿轮和其他碎小的零件,它们正嘀嘀嗒嗒地旋转、运动。时间的声音正出自这里。钟表的样子过于拟人,这使我看到它的肚腹内部时,竟隐隐作痛。
但无论怎样,大钟的面庞永远简单清晰。钟声悠扬,不同数目的钟声提示着一日里不同的时辰。阴雨天,钟声甚至能飘到城市很远的地方。每天中午12点,大钟里还会响起激昂的乐曲,就像是每一天的高潮。太阳爬到了最高处,事物都在阳光下把自己的影子藏在了大袍子里,大钟在明亮里愈加醒目。而一天的高潮来临时,我们总是饥肠辘辘,12下钟声还没有敲完,我们已跑出教室、学校。
现在,大钟的一边脸坏了。
长途汽车站早已搬到了一再膨胀开的城郊。曾经辉煌的三层楼,在现在的高耸入云的楼群里显得局促矮小。大约人们嫌城市的声音太多太杂,便叫大钟变得喑哑无声,但我真的听到过它一不小心发出的一两声咳嗽。有一天,我逡巡在大钟脚下,仰头看它老旧的脸,想起过去,钟声是飘荡在路边浓郁的槐树上的,钟声夹着浓郁的槐香,一起向远处飘荡。后来,这些几十年树龄的老树全被砍掉了。
人去楼空,大钟就这样独立在一栋空楼的楼顶,方方正正,过时的模样,还坏着一边脸。也便觉得时间渐渐消淡,日子开始变得含混不清。
每个人究竟会为多少钟表缠绕?我们身边,无以数计的钟表时刻提醒着我们时间的匆促来去。坐在书桌前,我时常会抬眼看看书架上的那个老闹钟,时间在十几年前停在了2点12分,不知是哪一日的白天或深夜?那一刻,不知谁注意了它的衰老和不堪疲惫?那只贪食的小鸡不知吃了多少米粒,却从未成长过。钟表停了,时间却从未停过,钟表也一样是被时间牢牢挟制的工具。
来来去去,每次路过时,我都会看看大钟那张不动的脸。人们在路上奔忙、谈笑、讨价还价,没人在意它们头顶这一边瘫痪了的脸。偶尔,我会很傻地想:我若能倒转时间,就让大钟这边脸上的时针倒转。
(作者为青年作家、文学编辑,著有散文集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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