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卖浆”

    “引车卖浆”是一个表示职业地位不高的词语，经常被人使用。像林纾《致蔡元培书》中“都下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鲁迅《阿Q正传》中“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云云，就是人所熟知的用例。对“引车卖浆”的“卖浆”，人们往往有不同的理解。如《鲁迅全集》第一卷（2005年版）第554页注：“1931年3月3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引车卖浆’，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系指蔡元培氏之父。”现在还有很多人认为是指卖豆浆。如《沪港经济》杂志登载过一篇文章，说：“古人云‘引车卖浆’……的确，豆浆可以说是最为平民化的饮料。”但也有人认为是指卖酒，如某语文杂志所载《容易误译的文言词语举隅》一文曰：“意思是拉车卖酒的人。‘浆’作‘酒’讲，而不可译作‘豆浆’。”还有人认为是卖普通饮用水。最近读到一位作家的演讲录，说：“小说是引车卖浆之流的人的事，这强调了小说的世俗性，引车是拉车，不是当向导。卖浆也不是卖豆浆（那时候有没有豆浆我不知道），是卖水，浆又叫水。”

    “引车卖浆”一语源自古代文献语言，《史记》中早就有“公子引车入市”、“薛公藏于卖浆家”之类话语。因此，“卖浆”究竟何所指，还得通过稽考古代文献中的相关材料来论定。检视文献资料，笔者发现，古所谓“卖浆”很难说是仅指卖豆浆或仅指卖酒水等，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卖浆人所售饮品实际上是形形色色，不拘于一。

    古代卖浆人的确有卖豆浆的。如何乔远《名山藏》卷五六记述明朝开国名臣汤和之事，谓其年轻时孤贫，“无与比肩，卖豆浆，久之作苦，叹曰：‘有身如此，活于卖浆。’去之濠山。”又如明萧近高《乞禁开采疏》（载雍正朝《江西通志》卷一一七）：“区区石膏……编民蓬户、卖腐之家用之以为浆……王言如丝如纶，而营及卖浆之业，亏损圣德，莫此为甚。”此中“卖浆”实谓出售以石膏点卤的豆浆。又如清张应昌《彝寿轩诗钞》卷一《湖州豆腐》：“吴兴卖浆儿，煮豆妙天下……入喉如入孔，泼泼水银泻。”显然，此所记卖浆儿，卖的是柔滑爽口的豆腐浆。

    古代卖浆人也有卖酒水的。“浆”可指酒类饮料。《周礼·天官·酒正》：“辨四饮之物：一曰清，二曰医，三曰浆，四曰酏。”贾公彦疏云：“此浆亦是酒类。”而古所谓“卖浆”有时也指卖酒而言。如宋蔡梦弼《杜工部草堂诗笺》卷三《醉时歌》“先生早赋”句注：“以相如之逸才，尚且涤器卖浆。”此中“卖浆”，比照《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买一酒舍酤酒”的记载看，即指卖酒。陆游《闲游》诗：“清明浆美村村卖，谷雨茶香院院夸。”其中“浆”指春榨之酒。《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九》云：“有卖浆者，连糟而啜之，即余地之酒酿也。”又云：“村有卖浆者，出酒甚旨。”就文意看，此卖浆者所售饮品均为酒。又如明孙柚《籐溪诗·再游溪上成歌》：“青帘上写卖浆家，客来酤醉岂论钱。”明朱长春《朱太复文集》卷四四《答慰王公子以建门生书》：“卖浆之家，酒再宿而成，一日而售。”清姚鼐《惜抱轩诗集》卷八《寄朱二亭》：“居惟甕牖仍耽酒，行过旗亭就卖浆。”这些材料也都能说明卖浆人中有售酒者。

    古代卖浆人中除了有卖豆浆、卖酒水的之外，还有卖其他各种各样饮品的。比如：

    有卖水果汁的。杨万里《诚斋集》卷十一《梨》诗：“卖浆碎捣琼为汁。”这说明宋代有人将梨子捣碎成液汁而出售。

    有卖粟浆的。范成大《吴郡志》卷二一载：“（陆襄）母尝卒患，医须三升粟浆，时冬月日暮，求索无所，忽有老父诣门卖浆，量如方剂。”粟浆是一种酸味饮料，陆游的“病喜粟浆酸”、“渴满便杓粟浆酸”之类诗句可证。

    有卖稀饭之类的。清周长发《赐书堂诗钞》卷六《卖浆行》，描写了卖浆媪早晨卖稀饭及煮稀饭的情景：“云子滑流匙，疗饥起卖早。釜鬵汤沸声，操觚向厨媪。豆秸杂马通，茆店炊烟绕。”其首句与元耶律楚材诗句“煮饭滑流匙”同意，“云子”指饭粒。又如清宫鸿历《暖炕诗》（载《日下旧闻考》卷一四六）：“市声穿枕来，闹坊卖浆粥。”清高延第《挽船说》（载《国朝文汇》丁集卷四）：“有卖浆者悯其饥，出粥食之。”亦均可见卖浆者有卖稀食的。

    有卖茶水的。清查慎行《敬业堂诗续集》卷三《自金陵至丹阳归途即事口号》：“茅庵僧劝赵州茶，遥指坡陀去似蛇，为说井枯池亦竭，前头渐少卖浆家。”此中“卖浆”，明显是就卖茶水而言。传世的古代绘画作品中有题为《卖浆图》的，其表现内容不乏与卖茶水相关者。《新美术》1985年2期载有《宋代风俗画》一文，称“现存宋代的风俗画中，有一幅专写汤茶小贩的精美作品，即南宋无名氏的《卖浆图》（黑龙江博物馆藏）”。

    总之，古代卖浆人所售饮品，不一而足。清惠士奇《礼说》卷二对《列子·黄帝》“食于十浆”云云，曾有这样的解说：“古有客舍卖浆家。《列子》曰‘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盖四饮兼清、糟为八，加以水、凉，谓之十浆。”照此看去，古卖浆者所售饮品可谓是花样繁多，十家浆铺就可能有十个品种。

    鉴于上述情形，笔者认为，理解“引车卖浆”的“卖浆”，不能执泥一端，以为只是出售某一种饮料，而应以其义为统指出售饮品，并视其中“浆”字为泛指饮品之辞。古汉语中“浆”字本可泛称供饮食的液态物质。《玉篇·水部》云：“浆，饮也。”

    （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江汉大学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