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前,我和韩书力老师有过一回非常愉快的对话,共事多年,忽然发现彼此的心路历程不约而同地可划分为三段式:上世纪70年代先后进藏,赶上了“文革”结束、藏文化复兴,遂一头扎了进去,真诚而热切地渴望被这片土地接纳。第二个阶段的几年间,在长久的沉潜之后浮出水面,对我们基因中的汉文化有了再认识,渐生回归之意。随之进入第三阶段,重新定位:汉藏两个文化体系,一个都不能少,一为背倚,一为面向,二者之间天地广阔,任行走或飞翔。
时间真好,长时间耽于一方尤其好,确保你有足够的时空腾挪调适,看山是山不是山还是山,去思去想抑或非想非非想。韩老师的画作清晰且隐约地反映了这一思想轨迹:从北大荒进藏前以油画为主,进藏不久改弦更张;对应第一阶段的,是藏风浓郁的布面重彩;所取之“材”,皆为藏地本土的世俗和宗教资源,材料则为藏式的布料和矿石植物颜料。技法方面,既有传统的壁画唐卡脱胎而来,更多现代技法加入。说清一色藏式表现也并非绝对,早年作品《邦锦梅朵》系列中,就已尝试化入中华传统文化的元素,诸如来自彩陶、青铜、汉砖之类的纹饰符号,使之别开生面。
对应回归阶段,典型体现于一批国画小品。曾有一段时间,韩老师闭门不出,以自小惯用的毛笔,潜心于纯粹汉式文人画的表达,有点儿像“矫枉过正”,更像是闭关悟道的仪式。待到出关再出发,已然重新披挂:看起来人还是那个人,又仿佛置身三界之外;依旧水墨和重彩,版本升级,难以辨别具体出处,是兼容兼美吧,犹如和声变奏——空灵高蹈有宣纸,厚重坚实有布画,淡抹的,浓妆的,无不美轮美奂,圆融无碍。
这一次出版的《韩书力水墨画卷》,展现的只是清秀一面,韩画主体的布面重彩不在此列,那似乎更宜于庙堂一类庄严和大雅处。2011年西藏画家群体在京办画展,驻足在韩老师水墨新作前,乍见构图简约明快,定睛看来,每一细部处理又是非常绮丽的讲究,以至于心生一念:高寒粗粝的土地上,何以绽放出这等稀世的花朵!
评画自有“画中人”,出版方和画家嘱我写序,本意是希望我说些画外话,可是美术事业本来就是韩老师基本的也是终极的生活方式,其他的均可忽略不计了,包括担任西藏美协主席、文联主席那么多年里的奔波操劳,画室以外的诸多工作和任务……在一本精美画册前,言及画家身份之外,一个具有“老西藏”奉献精神的先进工作者事迹,以及他主持的单位荣获民族团结先进集体之类种种,多少有些不相宜。这么说吧,韩老师在西藏素享声望,固然反映了对其画品的仰止,尤感其人品修为。“韩老师”是官称,也是象征。总之,做人作画双双臻于化境,个人的成果及西藏美术界的成长,是不是足以说明问题。
另有一点亦可佐证。身为编辑,最近我正在终审《中华通鉴·西藏卷》样稿。进入“通鉴”的大事要闻,必经层层筛选,但见自1980年代以来的逐年条目中,举凡韩老师在国内外所办一应画展和荣誉,连同晋级、受表彰,甚至捐款之类的活动内容,尽皆收录;自1990年代始,巴玛扎西等藏族画家们相继出现了,个展、联展,去了内地哪些城市,到访了哪些国家,获得了什么奖项,历历在目。整个西藏目前尚欠发达,可以向世界展示并具国内国际水准的当代人文建树不算多,画家团队能够如此频繁地走出区门国门且载誉归来,西藏人引以为傲,格外珍爱,视为西藏的整体光荣;而这个美术家群体不负众望,也为当代西藏勾画了亮丽的一笔,诚为双向的馈赠与回报。说实话,读到这些相关词条,心中也是一片大感动。就想到自己何其有幸,能与这样一群优秀的艺术家为伍;同时想到的还有,总算不枉韩老师在藏40年的心血付出,苦行僧度人度己,修成正果。
都被人叹为观止了,仍不见丝毫的懈怠;都年逾花甲了,还年复一年地在西藏各地采风。尽管大卡车已更换为“大地巡洋舰”,野外装备也早已更新,但高寒缺氧的艰苦环境一如既往。我随韩老师下乡唯有一次,是在1991年冬季,去横断山区昌都数县考察玛尼石刻,为时近一月。最后的几天里,我们困守在偏远草原上的一个乡公所,等待去另一片草原探亲的驾驶员归来。彼时天寒地冻,举目唯见一览无余的莽荒。我们几个无所事事,又冷得难耐,索性背倚土墙晒太阳,袖手缩脑,站成一组群雕。这时,听得韩老师嘟囔了一句:“天都这么冷了,我怎么还姓韩!”
(《韩书力水墨画卷》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本文为序言。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