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黑龙江文学创作呈现出这片富饶的黑土地上特有的地域风貌和精神内涵,文学品格钟灵毓秀、雄浑沉郁,影响力曾辐射全国,一连串闪光的名字支撑起龙江文学绚烂的星空:如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获得茅盾文学奖,并以《雾月牛栏》、《清水洗尘》、《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蝉联并三次获得鲁迅文学奖;还有阿成、张抗抗、李琦、张雅文也在鲁迅文学奖中各领风骚;或像杨利民、常新港、韩乃寅、蒋巍、贾宏图、孙少山、葛均义、王立纯、周树山、徐岩、张明媛等作家问鼎全国优秀作品单项奖……龙江作家群以勤勉耕耘的创作实绩,在黑土地上绽放出绚丽的文学之花。他们证明长城以北并非荒凉的“北大荒”,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也拥有斑斓的文学色彩。龙江文学是黑山白水孕育的“大野”之风,是饱蘸阳刚之气的“力之美”的文学。
地域文化与当代意识交融的创作视野
新时期龙江文学的优长在于重视地域性与文学发展的密切关系。龙江作家能够根植于黑土地又超越黑土地,创作境界达到地域意识与时代精神同步共振。
雄浑沉郁的龙江文学风貌,其形成原因潜在而复杂。其中主要受到自然环境、文化形态、精神气质等因素的影响。
黑龙江有着独特的自然风貌与地理环境。幅员辽阔的黑土地上平原广袤、森林浩瀚、群山连绵、江河纵横、湖泊成片……地产蕴藏丰富,是闻名遐迩的“北大仓”。冬夏分明的四季使黑土地呈现出旺盛的生命力,生机与沧桑填写着自然的底色。
文化的混融现象渐次形成了龙江地域性文化圈。从近代开始,一批批“外来者”带来的汉儒文化和黑土地土著萨满民间文化,加上侨民欧化文化的南北汇聚、中外合璧,使黑龙江变成多民族共生、多元文化混融的独特区域,移民文化色彩异常明显。
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文学精神资源是“东北作家群”的深刻影响。他们以抗日救国的激情和鲜明的地域色彩为后来的龙江文学创作留下了一座精神富矿。尤其是萧红的创作,她以“明媚新鲜”和“越轨的笔致”写出了黑土地老百姓“生的坚强和死的挣扎”(鲁迅语),代表作《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字里行间充沛着现实批判与关怀力度。
当地理环境、文化形态和精神气质与时代风云相激荡,就会构筑出深厚的文学底蕴,并赋予龙江当代文学更为开放和包容的气度。
龙江人有着自己的北方文化和性格。发现和发掘黑土文化的独特之处,表现这方水土甘甜肥厚质朴粗犷的品格,把鲜明的地域特色与北方民族性格融合起来,注重地域文化色调与人性深度的展现,是龙江作家创作共识。
那些优秀作品无不是散发着黑土气息的个性化写作的成功标志。如土生土长的迟子建,她的家乡漠河小镇和大兴安岭成为她创作不竭的生命源泉,从《北极村的童话》到《额尔古纳河右岸》,都充盈着大自然的诗意之美。始终坚持温暖和爱意的迟子建在“寒冷的高纬度”种植了一片文学绿荫。阿成也是把文化记忆内化于生命血脉,与时代一起感受文明毁灭消失的阵痛。他的《年关六赋》、《风流倜傥哈尔滨》深刻表达了对家乡城市哈尔滨的热爱,在历史和现实观照中书写自己心中现实的城市、想象的城市和文化的城市。此外,张抗抗《隐形伴侣》、孙少山的《八百米深处》、鲍十的《我的父亲母亲》、李琦的北大荒女人系列诗,都是用本土的自然景观和文化意识为依托,表现出精神的深度和人生的浩大。
多元混融的文化形态使作家创作胸襟宽广、视野开阔,每当作家创作主体与当代意识、地域现象相互碰撞映照,就会激发出浪漫雄奇的想象力,塑造出具有独特地方性格和文化心理的人物形象,刻写北方人豪侠仗义、刚毅果敢的生命底色。
现实主义旋律与现代风的交响变奏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族群杂居、文化斑斓……区域历史的独特性使龙江作家更为执著地关注现实,龙江文学经过几代作家现实精神的陶冶,塑写出黑土地文学雄浑沉郁的文学品格和悲壮的精神内涵。
龙江文学雄浑的意象与悲壮的精神和谐统一,而没有形成藻饰空泛的文风,与本土深厚的思想文化渊源相关。20世纪30年代黑土抗战作家的悲壮歌吟,他们的作品构成一幅幅悲壮苍劲的历史画面,体现出现实主义品格。文学精神薪火在龙江几代作家中传承。迟子建的《伪满洲国》、阿成的《赵一曼女士》、王忠瑜的《赵尚志》等历史题材作品见证了那段慷慨悲歌抗战史,几代作家把山河破碎家园沦丧的悲愤之情化作民族记忆,当代作家跨越历史时空凭悼历史沧桑,以精神际会的方式体验当年东北流亡作家以生命激情烙写出的历史悲怆。
黑龙江广袤的土地上不仅有历史的沧桑悲壮,更有当代垦荒创业的传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十万转业官兵和四十万知青在北大荒垦荒造田,以及大庆石油会战,壮举和豪情都在历史过程中转化为龙江文学创作资源,并先后催生出“北大荒”与“大庆”两个创作集群。
新时期梁晓声《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就有着北大荒悲壮雄浑的精神内涵。杨宝琛是创作北大荒剧本的“圣手”,话剧《北京往北是北大荒》典型反映了北大荒人在严酷的生存环境中豁达洒脱的人生态度。而韩乃寅的《岁月》是近年来北大荒文学的代表作,作品再次肯定垦荒人百折不悔的创业精神的现实意义。
大庆作家更为重视艰苦奋斗的创业精神,因为它是这座北方油城的生命基石。王立纯《月亮上的篝火》以石油大会战为背景,让普通人生命成长的力量与创业精神交织,工人不再是油田建设的功能性存在,而是主体性存在。写时代大题材却以写人性见功力,是作家对工业题材创作的贡献。杨利民的《黑色的石头》、《大雪地》、《大荒野》等油田题材剧作,高扬生命意识,深入开掘人性,以新时代价值观念的冲突碰撞,反映油田新问题,在赞美与挞伐中坚守人性至美至善的理想。“创业容易守业难”,上述作品正是在“创业”与“守业”的思考中见出作家思想深度。
但是,龙江创作又不拘囿于现实主义传统,移民文化结构和混融的文化形态使龙江文坛颇有现代艺术气息。在新时期龙江文坛上不时刮起现代风,艺术形式求新求变成为作家自觉的创作意识。龙江话剧领风气之先,瞩目成绩是在心理现实主义艺术创新实践上取得突破,包括杨利民的《黑色的石头》、《危情夫妻》、《地质师》,车连滨的《蛾》,梁国伟的《绿灵魂》,张明媛的《风刮卜奎》等。黑土话剧心理现实主义探求之路越走越宽,表现出明显的诗化品格。
诗歌是缪斯女神洒下人间的天籁之音,不拘一格灵动飞扬,龙江诗坛就是龙江文学长河里泛起的一朵朵激越的浪花,同饮家乡水却润色出不同的音调。如庞壮国、岛子、梁南、潘洗尘的诗苍健沉雄、粗犷质朴;而李琦、刘畅园、雪村、鲍雨冰的诗泊淡空灵、清新秀气。这些诗人在诗美风格上有复合型特点,同时也呈现多样化个人追求。如李琦的《白菊》深沉纯净,庞壮国的《关东第十二月》潇洒放达,桑克的《雪的教育》峭拔深省,马合省的《陵园》冷峻博大……
进入新世纪以来,一种超越自我面向未来的现代视野已经成为龙江创作的内在欲求。转型社会大时代的光与影使作家明显感受到传统与现代的冲撞在这片土地上更为激荡,亟需融入现代视野的文学创作观念,捕捉时代精神脉动,在形式与意义思考中穿越历史、观照现实。这方面的创作尝试有葛均义的《浮世》淡定从容的叙事节奏表现出边疆古镇乡土气息浓郁的风俗史;周树山的《一片蔚蓝》以结构现实主义表现波诡云谲的历史画卷;以及阿成笔下“野史”、“传奇”的钩沉,表达现代人自在放达的人生态度……龙江文学近年来艺术表现的新尝试,为未来的龙江文坛发展注入了新的质素。
现代批判精神在创作中缺席
能否具有超越的现代意识和理性的批判精神,已经是龙江作家在当下不可或缺的文学关怀立场。
不能不看到,对于上世纪90年代之后中国社会全面进入转型期所面临的历史境遇,龙江作家群体的多数成员缺乏思想及艺术的准备,能够面对现实问题、回应时代挑战的作家难成规模,还没有产生反映社会深度变革并具有现实力度的高端作品。在发掘雄浑沉郁的文学品格和坚韧乐观的生命态度的同时,怎样以作家的良知触动底层苦难、抚摸历史阵痛,让雄浑沉郁的文学品格再次获得时代的精神内涵,以文学的力量感化、浸润世道人心,这是龙江作家集体面临的创作制高点。
生活永远是文学的先导。黑龙江改革转型后的农场、乡村、煤矿、林场多样化生产生活情景,以哈尔滨为龙头的东北老工业基地转型时存在的新现象、新问题,怎样以文学的方式反映时代洪流中个人承负的命运沉浮,真实地表达普通人的生存无奈或心灵苦难,并在揭示底层生活真相的同时展开理性的社会批判,是龙江作家义不容辞的责任。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回归民间”是文学创作一个很重要的向度,这为龙江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走向全国的契机。因为龙江文学本就有很好的“民间”基础。但遗憾的是,新世纪的龙江创作在整体上缺乏超拔的艺术想象力。这方热土族群杂居、文化混融,文化根基的多元而又稍显脆弱的道德防范意识,使得黑土地上并不拘于成规陋俗,在时代的激荡中,总是上演着且歌且舞血色浪漫的生命故事。这样的文化景观与生命形态是龙江作家得天独厚的创作源泉,更需要作家洒脱不羁的艺术精神,才能写出具有大时代、大气派、大文化风范的文学佳作。
新世纪龙江创作还缺少凸显“民间”立场的现代性反思和表达的共识,而站稳“民间”立场表达普世价值情怀是当代作家的使命。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在表达出对土地和自然的热爱时并不遮蔽对现代性文明的忧思批判,这才使作品呈现出诗史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但龙江作家还多在“理想”话语层面表达乡土地域观念,不能对当下普通人特别是基层困难群体的生活进行现实书写,价值理念和现代视野有待提升。有必要呼唤更多作家把创作目光转向“民间”进行深度开掘。惟其如此,才能借助文学浪漫飞扬的“乡土”想象力,打通个体情思与群体意识,以龙江地域来观照现实中国,反思现代性衍进中人类文明困境。希望这能成为龙江作家群的创作共识,促使他们走向地域又走出地域,催生出一批真正富有黑土文化内涵又饱含中国气派的优秀作品。
(作者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