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看到报道,得知江苏高淳已被世界慢城联盟授予中国首个“慢城”称号。在一味强调“快”的今天,这不失为一条好消息。
在我们当下的语境中,“快”成为一种价值,一种尺度。“快”是好的,而“慢”则是不好的。在一切量化考核的今天,发展速度也被量化了,那就是GDP。不仅有些官员把提高GDP当作头等大事,普通百姓也被这种意识所灌输。我曾经到云南西盟的佤寨调研,连普通村民在对佤寨极其丰富的文化生活表示自豪之后,也要对村里的“经济落后”表示一下惭愧。GDP这个符咒的力量实在是太强大了。
大多数人只是跟随着潮流往前走,并没有认真思考一下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也几乎没有人会说:我们这儿最大的好处是节奏不快,我们就想过现在的日子,我们就是不想“快”。这是因为发展不够快已经被赋予了负的价值。
要发展,要争先恐后地发展,所以“快”也被赋予了正的价值,而慢,成了一个坏词。我们常常用发展很快来表扬一个地方,而发展很慢就成了委婉的批评。
然而,如果“慢”下来也能成为美好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追赶“快”的浪潮呢?
讲三个老故事。
一个是多年以前讲过的“渔夫的故事”。说是海边,一个渔夫躺在他的小船上悠哉游哉,一位富翁走过来问,这么好的天气,你怎么不出海打鱼呢?渔夫说,今天打过了。富翁说,那可以再去打呀。渔夫说:为什么呢?富翁说,那样你可以赚更多的钱。渔夫说,那又怎么样?富翁说,你就可以买一艘大船,打更多的鱼。渔夫说,那又怎么样?渔夫不断地问为什么和那又怎么样,最后,富翁说,等你有了足够的钱,你就可以什么也不干,躺在沙滩上看夕阳的风景。渔夫说,可是我刚才正在看夕阳的风景,是你打扰了我。
第二个故事是丽江的朋友讲的。说有一位纳西族老奶奶,坐在门前晒太阳,一个美国小伙子跟她聊天,说你们丽江人的节奏实在是太慢了,连走路都是慢慢吞吞的。老奶奶说:小伙子,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死亡。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最后一个故事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讲的。郭靖问成吉思汗:一个人死后,能占多大地。成吉思汗用马鞭子在地上画了一个圈,说,也不过是这么大。郭靖说,你攻城略地,拥有的土地骏马跑一个月都到不了尽头,等你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三个故事追问的都是一个问题——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如果把看夕阳作为人生的意义,视为幸福,则幸福与财富并不是成正比的关系。但是现在的人们常常把存折上余额的提高看成了幸福本身,而忽略了自己的内心,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内心。
然而,赚到钱又怎么样呢?前些年还有这样的话,叫做40岁前拼命赚钱,40岁后花钱保命。而到了最后,我们共同的终点还是死亡。而拼着命地赚钱,使得人们更早地奔向了死亡。财富的增加就是用健康与生活换来的。作为个人,我们也会说,这种选择是愚蠢的。但是问题在于,我们的选择常常是被社会潮流所鼓励、所裹挟的。
整个社会的发展也是以社会的肌体健康为代价的。老百姓早有这样的问题:要金山银山,还是绿水青山。中国经济30年来的高速发展,付出了巨大的生态代价,本地的自然生态与人文生态都被视为“发展”的资源,而资源总是要被耗散的,要枯竭的。
这三个故事强调的是“慢的价值”。世界慢城联盟强调的也是“慢的价值”。我感到忧虑的是,即使能够获得这个称号,这个称号能够保留多久呢?
就高淳而言,如果以慢求快,以慢求发展,那么,发展之后怎么办?发展了,有钱了,就意味着要提高生活水平,就要消费现代化的工业产品,于是必然产生垃圾问题。与此同时,当人们向往现代化的生活,原来的生活方式也就会发生改变。原来展示给游客的传统的淳朴的生活,就不复存在。这种情况,在很多热门的旅游区都已经发生。当地人把表演自己从前的生活作为新的生活,于是生活本身成了表演。
如果高淳想不辜负“慢城”的称号,我想最重要的是,体会“慢的价值”,接受“慢的价值”,重建“慢的价值”,努力地保护这种慢的生活,捍卫这种慢的生活,而不是把它作为快的手段。如果“慢城”里生活的人都不肯作渔夫,都向往作富翁,“慢城”早晚会快起来,这个称号也会失去。
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
(作者为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