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说话和呼吸不是一码事,说话要言之有物。这是庄子对写文章的基本认识。
一个人说话,有见地有分量是最要紧的。打比方说,绕弯子说,有分寸着说或实话实说,是说的方式。站着说,坐着说,弯着腰说,对着喇叭说,比划着手势说,是说话时的姿态。在平房里说,在楼顶上说,潜在水里说,站在枝头说,在寺庙里说,在高堂上说,是说话人的位置。在文学的诸多因素里,方式和姿态是两个概念,位置和有见地有分量也不能混为一谈。位置绝对化了,叫立场。皇帝位极九五,一句话顶一万句,但他的朝代结束了,一万句话里让老百姓记住一两句的也没有几位。写《虞美人》的李煜,没把位置绝对化,但皇帝当得太过于二把刀,诗和词都软沓沓的,把自己写成了千古以降位置最高的“小资”。
艺术手法是技巧,是写作方式,是跳高比赛里的背跃式、俯卧式、跨越式,但无论采用什么式,最后计入成绩的是跳出的高度。一个选手得了世界冠军,他跃杆的方式又新颖独特,人们便会争着模仿与研究。如果跳出的高度一般,跃杆的方式再怎么创新,都在自娱自乐范畴之内。还比如粉墨登场的戏剧演员,再怎么浓妆艳抹,再怎么水袖身段、台姿台步,赢得满堂彩的,还是嗓子里的活儿。
我家门前是高新四路,向北穿行三百米,再过一个十字路口,是免费开放的丰庆公园。公园的核心是一个广场,每天早晨都有十几位老人在那里写书法大字。笔是大号毛笔,有小拖把那么粗壮,纸是地上铺着的方砖,一格连着一格。没有墨汁,每位老人的脚边放着一个塑料桶,桶里是清水。“书法家”用毛笔蘸着清水,一笔一画地写着行书或楷书。名字虽然叫广场,地方却有限,每人被局限在一小块范围里。一句唐诗七个字,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第一个字已经风干了,字迹消隐,接着再从头来。如此循环往复,往复循环,一个早晨就结束了。
这些老人在练书法,练身体,练精神劲儿。他们从事的工作用一个成语概括,叫“轻描淡写”。
文学新时期三十年,让我们记住的小说家,我们也记着他们的小说;记住的诗人,也记着他们的诗。散文家似乎是个例外,我们可以叫出多位散文家的名字,但同时又能说出他们散文作品的却不多。那么多散文作家在“劳动”,但笔下的字迹风干得稍快了些。“辣手著文章”是一个老对联的下联,辣手不仅是手辣,还是眼辣、心辣,指的是有见地、有分量。
写文章不能蘸着清水去写,要蘸墨汁,越浓越好。
文 风
古文为什么不太好读呢?
一是世态变了,民风和文风在跟着演变,人们的生活习惯,包括说话措辞用句方式和以前出入较大。二是汉字本身的变化,我们的汉字是一个一个独立的生命,是有寿数的,仍在使用的,就是健在的,有些不再使用了,如先秦诸子文章里的一些字和词。一个人去世了,要去派出所注销户口,不再使用了的那些字,就是那些注销了的户口。三是字词含义的变化。有些是往丰富里变,是含意增值,比如“说”、“道”这两个字,秦汉以前,仅指“学说”、“道元”一种方向,但今天的意思已很多元了。再比如“朝三暮四”,今天的意思无须说了,这个词的原意喻指改变习惯的不容易,典出庄子的《齐物论》:一个养猴人给猴子喂“芧”(一种干果),习惯是早晨喂4个,晚上喂3个,一天突然宣布,“曰:‘朝三而莫(暮)四。’众狙(猴)皆怒。曰:‘然朝四而莫(暮)三。’众狙皆悦”。朝三暮四故事里的那个“芧”字,今天也不再使用了。汉语里还有一些为特殊的人或事件“量身定制”的词,事过境迁之后,词义的价值也渐渐随之终止。远的不说,单例举近年的,比如“四人帮”、“知青”这一类术语,还包括前几年那个流行词“非典”。
生活习惯导致的文风变化,有些是缓慢的,有些则是突兀的。电话发明以后,“尺牍”这种文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手机被广泛使用,“短信”这种新文体又蒸蒸日上。书写工具不仅仅是工具,它涉及着行文的方式和思路,由毛笔到自来水笔是一种全新的变,电脑的普及是更新的变。网络语言的恣肆汪洋和生动鲜明,是对呆板的现代汉语书面语言的一种全方位激活,它唤醒的是语言结构的一种革新趋势。
书的单位名称,叫“册”、“卷”、“页”,文章叫“篇”,源于“书”和“文”的历史成因,是书和文章“小时候”起的名字。最初的文字是刻在龟甲、兽骨上面,后来发展到竹简上,一片片、一页页、一卷卷放在书案旁或驴背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以前读书人的自得和自勉。以前的书文字竖排,左右分行,是为了刻写和装束的方便。人的眼睛是左右装置,读书以上下分行文字横排为科学实用,但造纸和印刷术发明以后仍竖排印刷了一千多年,1950年以后,国家对汉文书籍、杂志做出横排的原则规定,但直到1956年9月,“中央一级杂志共有214种,其中横排的187种,占86%”,而且止于今天,香港和台湾地区的印刷物仍为竖排,可见读书习惯是多么的积习难改。
民风的基础是老百姓过日子的方式沉积而成的,但文风的基础不在民间,是“官样文章”推动而成的。一个时代的文风是奢华的还是朴素的,“归功”于政府的文件和文书。以前皇帝的诏书和政令多为短制,鸿文大论的少,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由大臣们手写,并不能由秘书代笔。笔是毛笔,墨要砚磨,文言文的浓缩紧凑是有客观原因的。如果今天仍袭旧例,政府的公文规定由“大臣们”用毛笔手书,肯定不会那么冗长,那些虚话套话和场面话,“大臣们”自己就删掉了。以前官员水平的外在表现是写文件,如今世态变了,星移斗转,有废有兴,今天是念文件。
唐代的古文运动,初衷并不在文学意义上,而是针对着当时公文的流行习气,主张去掉魏晋南北朝以来辞藻铺排的“骈文”腔调,倡行先秦两汉简朴的文风,“言必近真”、“不尚雕彩”、“文采不宜伤叙事”。这些主张,在今天看来,仍很有那么一点切中时弊的意思。
设想一百年以后,后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珠子看我们今天的文件呢?
(作者为著名散文家、《美文》常务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