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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2年06月01日 星期五

    人与自然

    岭上槐

    作者:刘 云 (陕西安康) 《光明日报》( 2012年06月01日 16版)

        槐树生成是个苦身子。长得好的、旺相的槐,都在苦焦地头、干沟边上、乱石渣里。我老家修公路,路边上任甚样的树都长不活,后来听一个专家说植竹,结果也不活。还是当地百姓给支了个招,说种槐么,槐能活哩。官家半信半疑地就栽了槐,果然就活了。沿路都是修路积下的寡石皮子,似乎草也不能生的,天可怜见那些细毛毛的槐竟然绿生生地活了,一年比一年昂立着,三两年,便绣出了大势。现在走安平公路,一路上最健旺的便是槐,侥幸活下来的几株竹,可怜都是气血两亏的黄毛丫头。

        秦岭是一整座的花岗岩,有大木都长在沟涧里。沟涧有水土,能撑大树。槐却偏生要长在岩上、乱石堆里,水土越寡薄,越是合适了槐的生长。西万公路边,多植槐树,也是从路肩的石坎缝里生根的,往往叫人看了不能相信,合抱粗的大槐树,竟是长在石上的?从旬河往镇安县走,大河湾子里成片地生着槐,像是祖孙同堂,粗的可两人合抱,从旁里派生出小槐,是儿子槐、孙子槐、重孙子槐,一看便是一个槐的大家族。西秦岭天华山一带,槐生在断岩上,或老驿路的歇脚处,也是成团地长着,聚出浓荫来,人走乏了,在槐树下歇一气,槐味清香,抚心,蛮爽快。

        在山里走久了,发现槐也是随人居的。有人家的地头,往往就有槐了。大的村子,若是槐长得成了气候,往往这村便叫槐树村。有叫槐树砭的、槐树湾的、槐树凸的、槐树坡的、槐树槽的、槐树垭的。有个村只三十来户人家,居在干石梁上,有雨地上流,无雨发闷愁,庄稼长不成气候,干脆就叫三棵槐,那是村头干干净净地长着三棵大槐树,大约有百年了。三棵槐树约莫是成了精了,大人小娃都敬着,春天里给槐挂红,祈雨种包谷;谁家有了喜事,或久病的人竟大好了,也去挂红。新媳妇久不显怀,夜黑下瞅人不见,去给槐挂一个三丈三的大红,抱着槐身子温存半宿,据说往往果然便怀上了。待娃儿长得半桩子大小了,有人便开玩笑说:你娃儿是槐树的种哩!

        秦岭里土种的槐,都是刺槐。身子疤癞,皮糙,枝条上长有尖刺,人、鸟不能近它。刺槐长得高大,越长外相越糙,越老尖刺越厉。槐的外皮长圆和了,竟有一指头厚,所以乡下人说,槐是不成材的,砍下材来,除了皮,便没料了。做柴火,皮厚,不起焰,一烧一个黑洞。早年做锨把,有牛筋条子,便不用槐;做圈椅,有岩桑,也不用槐;做檩条吧,有通直的杉树,用槐做甚!槐也做不了风景,粗糙得鲁莽,咋看咋丑,伤了人的眼么。近些年,山里搞建设,要美化家园,引进了新的槐了,有金边槐,那槐的身子竟是通体的金黄,十分的富态;也有一种红槐,身子是猩红的,耀人眼目;最奇的是龙头槐,枝条繁荣而下垂,有意无意地枝条起舞,有神仙相。渐渐地,有槐的地头,都换作外来槐了,老槐都在偏远的乡下,老老实实地长着,不惹人注意。

        我对槐的留意,是因了每每春天到了,喜闻那一口槐香。也怪,新引进的名贵的槐,虽贵族得很,也开花,竟都是不发清香的。有香气的都是老古槐,本地槐。三四月里,桃花开过了,李花开过了,杏花开过了,便临到了槐。那时乡下正是青黄不接时,槐花成串地在槐的枝叶笼间垂开着,随了风摇曳,细听有铃声作响。槐或紫花,或白花,也有开粉红的,一律粉扑扑地摇,槐香也便一缕一缕袭来,大太阳下竟如田里烧谷草的气息,叫人闻着冷不丁地打出一串喷嚏。庄户上的槐,香透了一个村子,进了庄,闻着那浓郁的槐香,脚下便软了。天高地远林子深静,田里的豌胡豆、麦苗青得水色,一只老母鸡领将着一群仔鸡在槐荫下找虫子吃,一只黑白毛色的狗对着日头吐舌头玩,小河沟边几株柳,新发的枝条随风一动,吓着溪水里的小白翅子鱼了。闻槐香的人越发没了志向,扭捏得像是舞台上做戏的人。

        每年三四月间,乡下的槐由低到高次第开放。下乡到村上,碰上有兴致的主人家,竟拿了新采下的槐花给你做一顿揽饭吃。新槐叶裹了麦面,在笼屉里蒸得熟透,粉的麦面,红黄相间的槐花,竟不变形,佐了舂辣子,一筷子能夹起一爪拉,直把口腔塞满,舌头半天拌不匀。关中一带叫麦饭,只要是个菜蔬,都可蒸成麦饭的。陕南一带,似乎只用槐花蒸,叫揽饭,也有叫懒饭,约略取意懒人饭,简单,不费米面,就点辣子水便能混一顿。我在讲究的人家,吃过槐花烧的三鲜汤,加鲜菇丝、鲜肉丝,有黄花加几枝也是好的,其味无法用语言形容,以为致味,神仙吃的。在山里几年,落下这个馋口,春天里鬼使神差地找了借口撵着山里的槐花吃鲜,先是低山,次是高山,直到槐花全败了,结了槐籽了,往往一个春天,骨头缝都渗着槐香哩!

        小时候在乡下老家寄住过三年,那时祖父家境尚好,油盐稠和,我们小娃娃每顿饭便像狗撵似的,满桌子撒饭,撒得祖父眉毛一天比一天长。便给我们讲荒年吃槐花,槐花吃没了,吃槐叶,槐叶没了,吃槐皮,槐皮没了,竟吃观音土。骇我们说,小娃子撒饭遭雷抓,出门绊扑趴。老家的庄子前后,有大片的槐林,大的有人抱粗,小的也有碗口粗,每年还有细毛纤子槐苗子发出地来。槐林太发旺了,渐渐把一坪好地阴着只长草了。槐林地脚草丛里,长蚂蚱,长蚯蚓,长蚂蚁,长瓢虫,一群鸡便隔三岔五来打牙祭。村人任槐长着,成了林了,成了大树了,阴了地了,没谁存想去砍它们、伐它们,祖父说,那是救命槐么!

        我在秦岭里工作时,西万公路平河梁上下,随了盘山公路的蜿蜒,路旁一色密匝地长着一人抱的大槐,都有七八十年了,还是当初民国修路时栽下的,蜿蜒了二十多公里。每到初夏里,坐车从平河梁上下,槐花串子夹道迎着,槐花香缕缕地钻进车窗来,叫人心情大好。西安人自驾车到秦岭里玩,每走到平河梁,脚杆都要软一回,槐花开得气派,叫人忘掉时间。县上做旅游项目时,最得意把西万公路当成秦岭里最佳自驾游专用公路,用了最漂亮的语言形容它,那成排成建制的老槐,在宣传册页上总是主角,有四季的姿态。某一年,公路局说老槐挡视线,竟派人将沿路的大槐齐排伐去,换栽上金丝柳,消息传来,我拍案大怒,责成林业公安局彻查,却无果。

        (作者为作家、《安康日报》副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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