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散文《娘》由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5月出版。作者彭学明通过11年的痛定思痛,从父亲抛弃母亲和自己开始写起,真切描述了湘西大山深处一位母亲遭遇的前所未有的屈辱和苦难。书中全景记录了母亲不惜牺牲所有的名誉,以血泪和生命抚养孩子、保卫孩子,以品德和精神教育孩子、培养孩子的经历与恩典。母亲遭受社会和儿子的双重伤害,饱尝人世的伤痛与辛酸,却依然充满百折不挠的顽强与坚韧、如山似水的博大与善良、穷且益坚的乐观与豁达。作者彭学明从良心、灵魂和人性私处,刀刀见血地解剖和完全彻底地反省,有着真实坦荡、震撼人心的力量,从而引起天下所有儿女的强烈共鸣,共同反思——儿女应该怎样才能更好地善待父母、珍惜父母、孝顺父母。这是《娘》不可多得的社会价值和警世意义所在。
我是1992年11月,离开保靖,调到张家界的。到张家界后,我还是湖南省政协委员,并很快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社会行政事务多如牛毛。加上张家界是世界著名的旅游区,全中国和全世界的人都跑来张家界旅游。相识的、不相识的,都得去作陪和应酬。来的都是客,都得陪好、应酬好。这是工作。有时候,一天得陪着几批客人爬几次张家界的山,得一个晚上陪几批不同的客人吃饭。真个是累!不陪,人家讲你架子大,摆谱,不好客。陪,实在是受不了。客变主不变,我跟张家界所有的领导一样,几乎每天都是半夜才能归家。回到家时,就散了架,想睡觉,一句话都不想讲了。
而娘却每天再晚都开着电视和灯等着我。常常是电视讲着话,娘在沙发上睡着了。锁一响动,娘就会站起来给我开门。热天一杯凉茶等着。冬天一盆炭火等着。
娘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吃饭了没有。这么晚了,哪有不吃之理?我就很不耐烦地责怪娘假客套。有时候很不耐烦地搭理一句,有时候就懒得搭理。
看我一身的酒气,娘一方面埋怨我又喝酒了,一方面给我泡茶、端洗脸水。而我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我讲:娘,我这么大了,你不要老把我当三岁小孩,我各人有脚有手,我各人会来。我天天半夜回来!你天天等到半夜,有什么必要?
娘如果想问问我陪什么人,我更是一口拒绝:你问这些搞什么?你又认不到!真是多管闲事!
娘只好不放心地、惴惴不安地睡去了。
现在想来后悔的是,娘跟我南征北战地住了十来年,我居然没有好好地和娘聊过一次天!我现在真想边打字边抽自己良心几耳光!是的,人在江湖,我们常常怕忽略和怠慢这个那个,怕得罪和轻慢这个那个,我们很少想过怕忽略和怠慢爹娘,怕得罪和轻慢爹娘。在我们生活的天平里,我们的爹娘往往不如同事和朋友,更不要讲子女和领导了!有几个敢讲子女的要求不去全心全意满足的、领导的任务不去坚定不移完成的?
我调到张家界时,张家界已经建市多年,初具规模。一个新鲜得像初生婴儿和旭日初生的城市。一个生动得像大幕将启、人生阔步的城市。在这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里,我以为娘会过得很新奇、充实和快乐,却忽略了娘不是城市的瓷砖,而是乡间的泥瓦。她不习惯牢笼一样的生活。娘讲:你们那哪是楼房,那么高,像住到悬崖陡坎上,哪个时候倒了掉下去都不晓得。娘还讲:你们那街道的路不是人走的,是车跑的,走到街上,就像走到蛇窝窝里,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怕被车咬了。城里有什么好?去米有地方去,玩米有地方玩,港个话的人都米有,又什么都贵,米有意思。
的确,在张家界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娘还不如一只远方飞来的麻雀。麻雀熟悉张家界的一切,麻雀也可以在张家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安家落户。而娘呢?满城灯火阑珊,没有一盏能照亮娘回家;满城高楼大厦,没有一栋娘可以自由出入;满城人来人往,没有一张是娘熟悉的面孔;而那些满城纵横的街道,也没有一条通向娘的生活。娘是这个城市的盲人和外人。娘永远没有心灵的家园。
早上,娘每天都站在阳台上看着我上班远去,那是娘对儿的不舍与牵挂,也是娘的孤独和孤凄。
晚上,娘每天都站在阳台上等着我回家,那是娘对儿的期盼与等待,也是娘的空虚和恐惧。
牵挂和等待,成了娘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支柱。而娘在阳台上目送和等待的身影,成了这个风景城市的最好风景。奇峰竞秀的张家界,娘是最美的那一峰。
而我总是一脸的不高兴,我总是站在楼下对着娘吼:你看什么看?我又不是死了,不转来了!
娘便怯怯悻悻地把头缩了回去。
等我转身离去时,娘又把头悄悄伸出来。
对一个农村人来讲,任何城市都是一副有色眼镜。在不知道娘是我母亲时,这个城市是不会正眼瞧一下这个乡下来的老太婆的。在这副有色眼镜里,这个农村来的老太婆浑身上下都是与这个城市不协调的土气。固然干干净净,沧海和风雨的颜色却固执地堆在了娘的脸上;纵使体体面面,乡土和岁月的习性固执地刻进了娘的生活。娘就是乡村来的一棵野草,没有任何人会在意一棵野草的生死与存在。或者,娘是农村溅来的一星泥点子,所有城市的光鲜,都会本能地躲避。
娘最初的交往圈,是跟娘一样从乡下来的老太婆。我在张家界最初的单位是张家界日报社。分的房子也在报社。报社彭华伟的母亲和覃兴华的母亲,都是一样从乡下飞落城市的候鸟。娘跟两位老人自然成了朋友。彭华伟和覃兴华的母亲朴实善良、身体很好,对我年迈多病的娘颇为关照。彭华伟的母亲做得一手醋萝卜,每天在街头卖醋萝卜能够卖不少钱。勤劳惯了的娘坐不住,也想做醋萝卜。城市消费高,我又天生好客大方,加之娘每年都要大病住院,使得娘天天担心我攒不到钱、娶不了媳妇。所以,就想着做点什么,以便减轻我的经济负担。可醋萝卜要的是冷水洗萝卜,娘一动冷水肯定又肺心病、哮喘病和类风湿同时发作,我当然不允许。娘便又想跟覃兴华的母亲一道去收废旧报刊。那更辛苦。我更加不允许。其实,除了心疼娘,是我自己的虚荣心在作怪。我骨子里是担心人家笑话:你看,那是彭学明的娘,彭学明的娘在卖醋萝卜、收废旧。我脸没地方搁。娘如果卖醋萝卜和收废旧,人家骂的是我的名、打的是我的脸。
娘便跟我打起了游击战。我一上班去,娘就悄悄地背着背篓和秤杆去农贸市场,批发水果,不多,十来斤。多了,娘背不动,更怕卖不完被我发现。批发完,就到我们家旁边的一个小巷子卖。
娘担心我发现,每天都做贼似的进货、贩卖,等我快下班时提前到家,把没有卖完的水果和秤都收起来,以防我发现。一连一个多月,我都没有发现。
虽然一天就得那么两三块钱,娘很快乐、高兴和满足,因为,我跟娘一天的小菜钱有了。娘在城里终于有了可以自食其力、替儿分忧的事做,心情和日子也变得充实和滋味起来。可这样的好心情、好滋味,还是被我一把怒火烧成废墟。
那天,我下班回家拿东西出差,突然看到了在街边跟彭华伟母亲一起摆摊的娘,心里的怒火啊,一下子就从喉咙里喷了出来。
我就那么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怒视着娘,目光里喷出的全是尖锐的针和锥子。正在给人称椪柑的娘,吓得慌了神,秤砣掉了下来,咚地砸在脚上,娘疼得呲牙咧嘴瘫坐在地上,捏脚呻吟。我扔了一句“活该”,就愤愤地扬长而去。
出差回来,我没问一句娘的脚伤重不重、好没好,反而余恨未消地对娘又是一堆怒吼:大冷的天,你这么大年纪还摆摊做生意,是不是要让全城人都晓得彭学明不孝顺?
就此,娘再也不敢卖水果,或做其他小生意。娘只是奇怪,凭劳动吃饭赚钱,有什么丢人的?
慢慢地,娘跟周围人开始熟悉起来,人们也慢慢知道了娘的儿子是张家界最有名的作家、记者和全国人大代表。因为那个时候,张家界市电视台、永定区电视台及湖南电视台、中央电视台经常有我的专访或发言。张家界无人不晓。于是,娘看到的是整个城市的笑脸,听到的是整个城市的恭维和夸奖。
城里的退休干部职工和跟娘差不多大的居民,开始亲热地跟娘打招呼,与娘聊天,还邀请娘一起打麻将。娘六十多岁前,麻将像什么样都不认识。娘也痛恨那些打麻将的人。娘讲打麻将的人都是心术不正的人,心术正的话,就不会一心想着赢人家的钱。可是,娘经不住人们劝,人们讲,一块两块钱的输赢不是赌博,更不是心术不正,是娱乐、散心。一家人不也打麻将吗?一家人打麻将,您讲一家人都心术不正?娘一听也是,就开始学。学得还挺快。都讲娘的麻将打得不错,比我好。娘打麻将,从不赖账赊账,也从不跟人讨账要账。就是讲,你输了,可以欠着不给娘开钱,等你赚了再开。娘输了,一分不欠,输完为止。娘的大度、大气和善良很得大家敬重。那些麻友们就都很喜欢跟娘打麻将。跟老年人打打麻将不要紧,水平和动作都差不多。老年人跟年轻人打,就难免吃亏。在麻将馆里,一些年轻人经常偷子欺骗老年人。见娘如此大度大气,他们就专瞄准了娘。常常是几个年轻人跟娘一桌。娘就常常输得很惨。尽管娘打的只是一块两块钱一次的麻将。我听后非常生气。对着娘又是一顿劈头盖脸大发雷霆:你跟老年人打我不管你,你天天跟那些年轻人打,你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天天骗你,哪来那么多钱让他们骗?
可悲的是,不管讲什么、做什么,我都非常武断地不让娘解释,娘一解释,我火气更大,声音更高。娘无处申辩和解释,只有无声地抹泪。
医生讲娘心脏不好,最好不要打麻将。打麻将易激动、兴奋,诱发心脏病。这样,我就更不允许娘去麻将馆跟那些社会上的闲杂人打麻将了。娘在这个城市唯一排遣孤独的通道,被我生生堵死。
娘只能关在家里,天天看电视。有时候实在孤独难受了,娘也会偶尔又去一次麻将馆,看人家打麻将,而我知道后,根本不信娘是看人家打麻将,而是固执地认为娘在打麻将,就又会对娘一顿凶,而且几天都不给娘好脸色。
娘依旧只有无声地抹泪。
我是真担心娘的病。娘依然冷不得、热不得,见风就感冒。一感冒就诱发哮喘和肺心病,一病不起,需要住院。几乎是小病一月一两次,大病一年三四次。住院勤得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认得娘。输液输得护士都找不到血管下针了。就是讲,整个血管都扎碎了。看到娘手上、脚上密密麻麻的针眼,真是心疼啊!比扎在自己身上还疼!娘每次大病住院,都是心力衰竭到最严重的一级,都下了病危通知!
你说,我怎么还会让娘去打麻将?怎么不因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而大发雷霆?
还令我头疼的是,娘自己身上没什么钱,还总给人钱。看到乞讨的小孩或妇人,娘总要给钱。有段时间,那些乞讨的妇人和小孩,像羊城暗哨一样,到处都是。你给了一个乞讨者钱,立刻就冒出十来个乞讨者拽着你不放,像地下冒出来似的。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丐帮和职业乞讨者。识破了这些装可怜的职业乞讨者后,人们就都侧目而过,不再施舍了。娘却只要看见就给。一给就把让她买菜的钱、买药的钱全给完了!
我讲:娘,真正断脚断手和瞎眼有病的,你可以过,我不反对,那些看起来好好的,你就不要过,都是骗人的。
娘讲:断脚断手也好,脚手好好的也好,出来讨,肯定有难处,不到万不得已,哪个肯不要脸出来讨?娘是这么过来的,娘比你懂。
我讲:你懂什么?那些人就是好吃懒做的骗子,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娘讲:人在亮处要想到暗处时,娘看到他们就想起我各人和你们小的时候,就忍不住要可怜他们,送他们钱。
恐怖的是,娘有一次看到两个乞讨的小孩饿得奄奄一息、不成人样,就把两个小孩带到家里做饭吃。一顿好饭好菜,一顿热水淋浴,两个该死的小毛贼居然把我一块崭新的手表顺手牵羊偷跑了!
看着被两个小毛贼弄得脏兮兮的毛巾、地板,我气得欲哭无泪,搬起板凳就往地板上砸,甚至,还有了把娘一脚赶出家门的罪恶念头。
我多灾多难的娘啊,您怎么就尽做这样的傻事?怎么一点都不体谅体谅儿子、一点都不为儿子着想呢?
可是,作为儿子的,又什么时候体谅过娘呢?
娘在这里举目无亲,做儿子的从不陪娘聊天讲话,娘想跟儿子聊天讲话时,儿子总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扔过去。娘好不容易认识了几个人,找到了一种排遣孤独的方式,我又是扯闪电又是打炸雷,把娘吓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我讲娘不体谅我,其实娘最体谅我了。娘要做小生意,不就是体谅我、想给我减轻负担吗?我认为做小生意丢脸,娘便不做了。我认为打麻将伤身体,娘便不打了。我认为娘多嘴,娘便沉默了。娘怎么就不体谅儿子了呢?
完全是儿子的自私和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