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中断之后

    几乎在“哈尔滨杀医案”发生的同时，我与北京一家医院发生了一个小事故，并最终达成和解“协议”。我们双方不约而同谈及“杀医案”，不无悲痛和感慨，认为那事完全不该发生。我想把我和这家医院的故事写出，或许对人们不无借鉴意义。

    2012年1月13日，我因一小病入住这家医院。化验，拍片，造影……一应检查完毕，18日，医生为我“射频消融”。手术不大，局麻一小块，于左大腿根穿刺，通过创口的血管注入造影剂，在B超的动态观察引导下，以电流“消融”病灶，即可。主“消”医生年轻，认真，事先和我沟通融洽，术中怕我紧张，一边跟我聊天，一边先行“电生理检查”，还抽空叫我家人到观察室，指着荧屏说：“他血管不错，看血流多流畅。”参与手术的医生护士数人，不时相互交谈，导管室里气氛轻松。忽然，血管造影机“嗡嗡”声停止，医生护士没了言语，一片寂静。少顷，主“消”医生悄声对横躺于手术床上的我说：“实在对不起，机器出了点小故障，手术只好中止。”我心惊，沮丧，本想后天出院呢！我被推出手术室，主“消”医生再次对我和候在门口的家人表达歉意，说幸亏尚未正式“消融”，否则后果难料；而本院从未出过这类事故，建议我出院“欢度”春节，再回来完成手术，承诺两次手术只收一次费用。我和家人心虽不快，但表示理解，器械故障，又不是人为故意。医生似有感动，连声道谢。

    返回病房，病友诧异：“这么快？”我答：“俺今儿个中彩票啦。”遂告以术中情形。病友巨惊，“哎呀，哎呀”没完。我说：“为哥们儿庆幸吧！万一‘消’一半‘融’而机器断然‘罢工’，我岂非必定完蛋！后怕呀！”病友说：“可医院为啥不事先全面检修器械，以确保万无一失呢？人命关天啊！总之，必须跟医院‘说道说道’。”我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者，况我左腹股沟，也就是穿刺那块儿，正隐隐作痛，哪顾得上“说道”这事？

    话说“穿刺”虽属“微创”，但通着血管，刺后创口须加以敷料，粘以胶条，严严实实压迫一昼夜，以防血液渗出、喷射，万不可轻视。所以我被警告，24小时内左腿不得动弹，还被告知了一个“不听话”的故事——此前一小伙子，也这手术，叫他术后静卧，他却站了起来，一下崩脱敷料胶条，血喷如注，射到天花板上，当即晕菜休克，若非抢救及时，小命难保。我骇然，仰面乖乖躺着。开始没啥，谁知僵硬的腰肌已远不比少年，颇难伺候，越躺越僵越酸越疼，滋味独特而难于忍受——叫陪护的家人把手伸腰下按摩，热毛巾揉敷，稍见缓解，迅即复疼，钻心。后来家人须使劲摁住我的腿，否则腿会不由自主地抖动。我整夜没合眼，挨着时间，一边想着邱少云是如何忍受熊熊烈焰炙烤的。家人睁大双眼“管”着我的腿，昏昏欲睡也不敢睡着。想到还须“二进宫”，再受“二茬罪”，不禁黯然。本来，明天，1月19日，就术后出院了嘛……

    带着病尾巴，我于1月19日出院。这个春节岂能过得愉快？吃喝玩耍游，统统索然无味。本欲隐瞒手术之事，不知哪个知情家伙嘴快，嚷得众多亲友知晓。大家怜我“倒霉”，纷表愤怒，说“医院太不像话”，居然做了个“半截手术”，让我跟医院“没完”。我情绪虽糟，但心中有数，以“做完二次手术再说”笑答亲朋关怀。

    1月31日再次入院，2月1日干脆利索做完手术，2月8日出院。本次手术令我难忘的，仍然是术后静卧的24小时。腰肌比上次更僵、更酸、更疼、更难耐。家人不堪劳累，再无力“管”我的腿。好友帮忙值夜，特别认真，哪怕我一脚趾稍动，也立刻死劲儿摁住，“害”我痛苦得死去活来，懊丧之气油然而生。本不必多一倍时间住院，多注射一次对人体有害的造影剂，多受这份洋罪啊……

    人谁不怜惜自个儿？此次“中断”事故，如果院方态度恶劣，不讲道理，不表歉意，欺负老实疙瘩，不认可我的身心损害，我一定是忍不住要发作的——太不被尊重，太“窝囊”了吧？相对于医院，病人属弱者，如果弱者都缄默，这世上还有什么公平？

    我完全可凭身心受到不应有的伤害而向医院索赔；若院方反对，我便闹，或把官司打到法院；如果司法不公，我没别的招了便选择非常手段“报复”医院。可实际上，院方态度好，并主动提出只按一次手术费计算，基本满足了我起码的要求，最终也践行了诺言，有了上述双方签订协议之事。

    我和院方达成协议时，双双感悟：医疗事故既发，双方均需冷静，实事求是，换位思考，以情、理、法为准则化解矛盾，而不应偏激、情绪化，只强调自己之“是”及对方之“非”，进而把事情复杂化，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当下社会，公信力缺失，特权、腐败比比可见，医院并非净土，而民间戾气甚盛，处于弱势的平头患者，敏感而心存不平，大有随时被欺侮、被剥夺之虞，个别人一旦痛觉遭不公对待，便“本能”发作，丧失理性，乃至盲目杀伐无辜，酿成骇人血案。而医生觉得，自己救死扶伤，为患者服务，医术再高，难免偶尔出错，却不被理解和体谅，感到委屈、可怜，于是认为患者太“刁”，安可善而待之！双方如此思维，针尖麦芒，哪有不对立的？

    我本人以及这次事件中对我表示了善意的医生和院方，都微不足道，无力也无法影响社会情绪和改变社会环境，但是我们可以为化解、消弭多发的医患纠葛而从我做起。  （作者为著名杂文家）